冬天(第3/5页)

回去做什么?

走亲戚。

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哪儿都别想去。

到第三周,我担心我们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在老家的时候,妈妈一直是我们的权威,但现在就连她也逐渐沉闷了。她给我们做饭,然后就坐在那儿等着洗盘子。她没有朋友,也没有邻居好去拜访。你们跟我说说话吧,她说,但我们告诉她,还是等爸爸回家吧。他会跟你说话的,我打包票。拉法的脾气比以前更坏了。我以前经常拉扯他的头发,只是闹着玩而已,现在他却会火冒三丈。现在我们经常打架,妈妈把我们分开之后,我们不会像过去那样和好,而是横眉冷对地分别坐在屋子的两个相对的角落,筹划着怎么干掉对方。我要把你活活烧死,他说。你最好把四肢都标上数字,我告诉他,那样别人才能知道怎么把你的四肢重新拼凑成人形,好给你安排葬礼。我们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活像两只爬行动物,用视线对喷着毒素。无所事事让我们的生活更难熬了。

一天,我看见四号公寓的兄妹收拾齐整准备出去玩。我没有向他们挥手,而是穿上自己的风雪大衣。拉法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在一个中餐烹饪秀和一个少年棒球联盟全明星比赛之间换来换去。我要出去,我告诉他。

你不敢的,他说,但当我推开前门时,他叫道,嘿!

外面非常非常冷,我在楼梯上差点摔倒。街坊里没人热衷于扫雪。我用围巾遮住嘴,跌跌撞撞地走过坑坑洼洼的积雪。在我们大楼的侧面,我追上了那对兄妹。

等等!我喊道。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那男孩半咧着嘴看着我,对我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懂,紧张地耸着肩膀。他的头发几乎是无色的,挺吓人。他妹妹的眼睛是绿色的,脸上有雀斑,戴着粉色皮毛的兜帽。我们戴的连指手套是同一个牌子,都是双人店注买来的便宜货。我停住脚步,和他们面对面;我们呼出的白色气息几乎能互相接触。四周尽是冰天雪地,寒冰在阳光照射下非常耀眼。这是我第一次和美国人接触,我感到很放松、很自信。我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比画着,笑着。那女孩转向她哥哥,也笑了。他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她跑向其他孩子玩耍的地方。她一边跑一边笑,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白色的温暖气息。

我一直想出来玩,我说。但我爸爸现在还不准我们出来。他说我们太小了,但你看,我比你妹妹大,而且我哥哥看上去也比你大。

那男孩指了指自己。埃里克,他说。

我叫尤尼奥,我说。

他一直在咧着嘴笑。他转过身,向正在接近的一群孩子迎面走去。我知道拉法正从窗户里观察我,于是抑制住回头向他挥手的欲望。美国孩子们在远处打量我,然后走开了。等等,我说道,但这时一辆奥兹莫比尔汽车注开进了附近的停车场,它的轮胎上满是烂泥和污雪。我没法跟上那些孩子。埃里克的妹妹回头看了一次,她的一绺头发从兜帽里探出来。孩子们走远之后,我站在雪地里,直到两脚冰凉。我怕爸爸揍我,不敢走得更远了。

拉法懒洋洋地躺在电视机前。

他妈的,我说着,坐了下来。

你看上去冻僵了。

我没理他。我们坐在那儿看电视,这时突然一个雪球打中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我们俩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妈妈在她房间里问道。

又有两个雪球在玻璃上炸开了花。我在窗帘后偷偷往外望,看见那兄妹俩躲在一辆积着厚厚一层雪的道奇汽车后。

啥事没有,妈,拉法说。就是雪。

什么,难道雪会跳舞了吗?

就是雪落了下来,拉法说。

我俩都站在窗帘后面,看着埃里克又快又猛地投掷雪球,就像个棒球投手似的。

每天都有满载垃圾的卡车开进我们街坊。垃圾填埋场在两英里之外,但在冬季空气的传播下,噪音和恶臭一直飘到我们这里,丝毫未减。我们打开窗户的时候,就能听见并闻到推土机在填埋场的顶端把垃圾推成厚厚的、腐臭的一层。我们可以看见成千上万只海鸥在垃圾堆上觅食或者盘旋。

你看见有孩子在那里玩吗?我问拉法。我们勇敢地站在门廊上;爸爸随时都可能开进停车场,看见我们。

肯定有。难道你不想去那儿玩?

我舔舔嘴唇。那儿肯定能找到很多东西。

很多的,拉法说。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老家,梦见我们从来没有离开那里。我醒来时,喉咙疼痛难忍,发起了高烧。我在洗涤槽里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我们的窗边;我哥还在睡觉;我看着窗外冰块落下来,在汽车表面冻出一层外壳;看着雪花和人行道。据说,人长大之后,就丧失了学习在陌生地方睡觉的能力,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能力。大楼现在才安静下来,像点样子;那新钉下的钉子带来的魔力逐渐消散,我们渐渐习惯这新环境了。我听见起居室有人在走路,走过去一看,是妈妈站在通往露台的门前。

你睡不着觉?她问道,在荧光灯灯光的闪耀下,她的脸很光滑,很完美。

我摇摇头。

咱俩一直都很像,她说道。这样日子可不会更好过些。

我搂住她的腰。光是那天早上,我们就从露台门口看见三辆搬家的卡车。但愿新邻居是多米尼加人,她把脸抵在玻璃上说,但最后那些新邻居是波多黎各人。

后来她肯定是把我送回了床上,因为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拉法身旁。他还在打呼噜。隔壁房间里爸爸也在打呼噜,我内心深处知道,我是个睡觉不踏实的人。

这个月底,推土机在填埋场表层盖上了一层松软的金黄色泥土。遭到驱赶的海鸥在填埋场上空成群飞着,四处周旋,恣意排便,直到新的一批垃圾被运来时才会消停下来。

我哥在努力做模范好儿子;其他方面他总的来讲都还是老样子,但对爸爸却是亦步亦趋、令行禁止,他可是对任何人都没这么乖过。我哥一直是个野小子,但在爸爸家里却变成了个好孩子。爸爸说不要出门,拉法就乖乖待在家里。这就像是在来美国的旅程中,拉法天性中最锋利的部分被消磨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野性肯定就又会死灰复燃,而且保准比以往变本加厉。但在最初的几个月,他是规规矩矩的。我想以往的熟人恐怕都认不出这个新的拉法了。我也希望爸爸能喜欢我,但我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听话;我常常出门去雪地里玩一会儿,但从来都不远离公寓楼。你会被爸爸逮住的,拉法预言道。我看得出,我的大胆让他十分痛苦;他从窗户里看着我堆雪房子、在雪堆里打滚。我离美国人远远的。当我看见四号公寓的兄妹时,就不再四处胡闹,开始做好准备伺机偷袭他们。埃里克向我挥手打招呼,他的妹妹也挥手;但我不回礼。有一次,他走过来,让我看他的棒球,那肯定是他刚搞到手的。有罗伯托· 克莱门特注的签名哦,他说,但我继续用雪盖我的堡垒。他的妹妹憋得小脸通红,大声喊了句什么,于是埃里克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