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你真是能说会道呀,巴斯!我估计没人说得过你。你跟别人争起来,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这世界啊,还真没有你看得惯的地方吗?我估计吧,要是这世界真的变成了你现在希望的那样,到时候你自己又要看不惯了。”

后来,他们两人还谈起过这个话题,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埃普斯特别乐意讨论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探讨些什么,而是他觉得特别有意思,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巴斯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有些自命不凡,喜欢跟人争论,但争论的目的只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

那年夏天,巴斯一直在埃普斯的种植园干活,通常每隔两周就会去一次马克斯维尔。随着跟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慢慢开始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不过,毕竟有过之前的教训,我没敢贸然行事。正常情况下,如果白人不跟奴隶说话,奴隶是不能上前搭话的;所以我只能尽一切可能引起他的注意,经常会在他的面前出现。八月初的一天,新房的工地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其他木匠都走开了,埃普斯也去地里了。我觉得机会难得,所以决定再豁出去一次,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要碰一下运气。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埋头干活的时候,我突然问他:

“巴斯老爷,您能告诉我您是哪儿的人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很困惑,“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那个地方。”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出生在加拿大,你知道那是在哪儿吗?”

“我知道,我去过加拿大。”

“是吗,那你一定对那儿很熟悉吧!”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显然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巴斯老爷,我真的去过加拿大。我当时去了蒙特利尔和金斯顿,还去了昆士顿和其他一些地方。美国的很多地方我也都去过,比如水牛城、罗切斯特和奥尔巴尼。伊利运河和尚普兰运河沿岸的村庄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巴斯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许久之后,他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做奴隶?”

我认真地回答他:“如果这世间真有正义,我根本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为什么这么说呢?”他问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相信你肯定去过加拿大,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知道。你是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来来来,好好跟我说说!”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我谁都不敢相信。我相信你不会告诉埃普斯老爷,但我还是不太敢跟你说实话。”

他诚恳地向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显然,他对我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但我告诉他,这事情说起来太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埃普斯老爷随时会从地里回来。等半夜大家都睡了之后,我们找个地方碰头,我再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立刻同意了,约好了就在工地上碰头。当晚,我等所有人都熟睡了之后,悄悄溜出小屋。巴斯已经在我们尚未完工的新房子里等着我了。

他再次向我保证,一定会保守我的秘密。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并开始讲述我的悲惨经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问一些地点之类的细节问题。全部讲完之后,我恳请他帮我写封信给我在北方的亲友,告诉他们我的现况,并请求他们把我的自由证明转寄过来,或是通过其他办法把我救出去。他答应了,但同时也明白,这件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会不堪设想。所以他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密,绝对不能再跟其他人透露一丝半点。我们商定了一些具体的计划,然后各自离开了。

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到河边草丛里碰头,那里离埃普斯的大宅有一定的距离。他记下一些人名和地址,都是我在北方的老朋友,然后帮我写封信,下次去马克斯维尔的时候寄出去。之所以没约在工地里碰头,是因为觉得不安全,毕竟要点上蜡烛才能写字,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白天的时候,我趁菲比走开的当口从厨房里偷了几根火柴和一截蜡烛。巴斯的工具箱里有纸和笔。

我们在约定的时间在河边碰了头,然后钻进高过头顶的草丛往里面走了一段。我点起了蜡烛,巴斯拿出了纸和笔。我让他记下了威廉·佩里、西法斯·帕克和贾基·马文的名字和地址,这些人都住在纽约州的萨拉托加斯普林斯和萨拉托加。我在合众国酒店干活的时候,曾经帮贾基·马文干过活;而前两个人跟我认识了很长时间。我相信,他们三个人中,总还有一个住在原先的地方。他仔细地记下了之后,沉思着跟我说:

“你离开萨拉托加已经十多年了,这些人说不定搬家了,或者已经不幸去世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纽约州的海关开过自由证明。我觉得那边应该还存着档案。咱们有必要也写封信过去,确认一下。”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又把我跟布朗和汉密尔顿一起去海关开自由证明的具体情形讲了一遍。我们在岸边谈了一个多小时,仔仔细细地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做。那时,我已经绝对地信任他了,我对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畅所欲言,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些事。我告诉了他我妻儿的名字,回忆着当年一家团聚时的快乐时光。我告诉他,若能有机会再见我的妻儿一面,那我死也瞑目了。我泪流满面地抓着他的双手,恳求他帮我重获自由,让我回到亲人的身边。我向他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每日为他祈祷,祝他一生平安富足。如今,我早已重获自由,幸福地生活在家人身边,我一日都不曾忘记当时的誓言;只要我一息尚存,定当每日向上苍祈祷。

“愿上帝保佑这位仁慈的先生,
保佑他长命百岁,
让我们在天国相聚。”

他向我保证,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还表示他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关注另一个人的人生。他哀伤地叹息着自己的命运,说自己如今独身一人在世间游荡,眼看着垂垂老矣,终将孤独地走向人生的尽头,身边没有亲友为他哀悼,更不会有人记住他。他觉得他的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希望能够竭尽全力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获得自由,与万恶的奴隶制度作斗争。

那天之后,我们假装互不相识,从不凑在一起说话,甚至都不会打招呼。而且,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跟埃普斯讨论奴隶制的问题了。身边的所有人,不管是黑奴还是白人,包括埃普斯,都没能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异乎寻常,更没人发现我们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