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五

妈妈的态度变了。她变得温柔了。她开始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照顾登。很明显,这是一种预兆——对登来说,某种难以接受的事情即将发生。

某天夜晚,登道了晚安,想要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钥匙!钥匙!”妈妈边说边拿着钥匙圈跟了上来。从妈妈的叫声中,登觉察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妈妈跟着登上楼,并从他房间的外侧锁上房门已是每夜的习惯,尽管有时温存有时阴郁。可是,却从未有过口中说出“钥匙,钥匙”的先例。

龙二身穿绛紫色方格花纹睡衣,正在阅读《商店经营实践》一书。突然听到上述话语后,他扬起脸来呼唤房子的名字。

“干吗?”

房子在阶梯正中扭过身躯回应了一句。蕴含着阿谀的甜美声调令登感到悚然。

“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要再锁门了吧。你看怎么样?登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能够区分出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喂,登君,是这样吧?”

偌大的声音在起居室里扩散开来。在楼梯上的阴影里,登纹丝不动,缄默无语,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好似一只被追赶着的小动物。

妈妈并没有责怪登不予回答的失礼,而是很随意地维持住了她那油脂般滑腻的出色温存。

“太好了!高兴是吧?”

妈妈强烈索求着登的认同,把他领入房中,并帮他核对教科书和课程表,确认铅笔的刨削状况,以确保其翌日上学时不会出现遗漏物品。数学作业在龙二的帮助下早已准备妥当。妈妈在那里徘徊着,不厌其烦地查看登入睡前的状况。其身姿极为轻盈,动作极为熟稔,看上去就好像在水中翩翩起舞。片刻以后,妈妈道了声晚安走出门去。耳畔没有传来早已熟悉的锁门声。

——剩下登一人以后,他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已经看穿了这个把戏。不过,看穿把戏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快慰。

龙二他们设下了捕捉兔子的圈套。他们毫无疑问是在期待,希冀被囹圄者的愤怒及其所熟悉的小巢里的气息今后会从本质上彻底逆转,演绎为一种自己关闭自己的人对周围世界的达观和宽容。这是一个微妙的圈套,兔子陷入其中以后将不再是兔子。

登待在这间没有被锁上的房间里,他拢起睡衣的领口,因不安而战栗着。这些家伙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教育。令人恐怖的破坏性教育。他们要强迫他——一个就要年满十四岁的少年“成长”起来。借用头领的话说,这简直就是强制“腐败”。登在发热的脑海里追逐着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想法——能否不出屋子就亲自在屋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呢?

嗣后某日,登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和龙二正穿着晚礼服等他,说是这就带他去看一场电影。这可是登期盼已久的七十毫米屏幕的波澜起伏的大片。登狂喜不已。

电影结束后,三人去了南京街,在一家二层楼餐馆的日式小房间里用餐。登喜欢烹饪,尤其喜欢载着盘碟团团旋转的圆桌。

菜肴上齐后,龙二朝房子使了个眼色。为了这个瞬间,看来房子似乎有必要借助醉酒的力量。在少量绍兴酒的作用下,她的眼睛变得赤红。

登迄今为止从未受过大人们如此殷勤丰厚的款待,也从未见过大人们在自己面前显示出如此夸张的逡巡。这倒好像是大人们的仪式。登清楚他们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大体上是无聊的。妈妈和龙二坐在圆桌对面,他们就像是面对着一只容易受到伤害和惊吓、无知而纤弱的小鸟一样,顾虑着登的心情。壮观!他们好像正在思考,怎样才能不破坏那只小鸟的情绪,怎样才能吃掉它的心脏——那只小鸟就摆放在盘子上,茸毛倒竖,纤细得似乎触碰一下都会损伤。

登并不完全喜欢自己在妈妈和龙二想象中的那个可爱的形象。他有必要将自己装扮得更像一个受害者。

“好吗?你要认真听妈妈下面说的事。因为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有爸爸了。冢崎先生今后就是你的爸爸。”

登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确信自己看上去无比的茫然若失。可是,如果仅此倒也罢了。妈妈后来说出的愚蠢话语,令登始料未及。

“……你去世的爸爸呀,确实是个好人。他去世时,你已经八岁了,因此脑海里一定会有很多令人怀念的关于爸爸的回忆。不过呀,妈妈这五年很寂寞,我想你也同样。你也好,妈妈也好,都认为需要一位新爸爸,对吗?你不会不理解吧?你知道妈妈是多么想为你找到一位理想、强壮而又温柔的新爸爸啊!正因为你死去的爸爸是个好人,所以妈妈才更加苦恼。你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明白这个理儿,是吧?这五年里,只有你和妈妈两个人,真不知是多么的担惊受怕呀!”

妈妈愚蠢而又匆忙地掏出香港制手帕哭泣起来。

“都是为了你呀,阿登,都是为了你!像冢崎先生这样健壮、温柔、出色的爸爸世上哪里去找啊?……好吗,从今天起,你就管冢崎先生叫爸爸吧。仪式赶在下个月办,到时候要请很多客人来,举办一个宴会。”

龙二从默不作声的登脸上挪开视线,独自反复搅弄着绍兴酒杯中的冰糖,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他担心,在这位少年的面前,自己会不会显得厚颜无耻。

登知道,他们在拼命安慰自己的同时也在惧怕自己。他为自己这温和的恫吓力所陶醉。他把自己冷酷的内心世界抛至身后,嘴角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是没有完成课外作业的学生,怀着从绝壁上飞身而下的自负,微微漾起的微笑。

在合成树脂板制成的朱红色圆桌对面,龙二也斜着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笑。他再次产生了误解,于是间不容发地也冲登赔上了笑脸。这张笑脸与他以前曾在公园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令登失望得无地自容的那张笑脸并无二致,是一种夸张的笑靥。

“好嘞,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不再叫你‘登君’,而改叫阿登了!来!阿登,和爸爸握一下手吧!”

龙二从餐桌对面递过自己有力的手掌。登仿佛划开水面一般费力地将手伸了出去。他觉得无论把手伸到何处,都难以够到龙二的指尖。总算碰到了。登的手指立刻被对方那粗壮的手指拉了过去,开始了热烈而粗鲁的握手。就在这时,登觉得自己好似被封闭进了一股旋风中,整个身躯都被卷入到了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不定型的温吞世界里。

……当晚,妈妈道了晚安,刚刚带上没有上锁的门,登就像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口中嗫嚅:“坚实的心!像铁锚一般坚实的心!”他迫切地想把自己那颗地地道道的坚实之心设法捧在手上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