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五(第2/4页)

妈妈临走时关上了煤气暖炉开关。房间里满是寒气与暖气的缓缓纠缠。倘若他赶紧刷牙,换上睡衣,钻进被窝,也就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不得要领且并非本意的沉重感,使他甚至懒得脱下套头毛衣。如此焦躁地切盼妈妈再度出现在房间里的情形以前从未有过——例如,妈妈因为忘说了什么而返回房间。同时,他也是破天荒地像今晚这样鄙视妈妈。

登在愈演愈烈的寒气中等候着。等待使他精疲力竭。于是,他再次开始了不合逻辑的空想。在那个空想世界里,妈妈再度出现在眼前,如此这般地叫喊着:

“这一切都是谎话!是糊弄你逗你玩的!对不起啦。我们决不会结婚。要是结了婚,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港口就会有十艘油轮沉没,陆地上会有很多火车翻车,街头装饰橱窗的玻璃就全都会破碎,所有的蔷薇花就会变得跟煤炭一样乌黑!”

因为左等右等也不见妈妈返回,登终于编织出了一个如果妈妈回到这里则绝对会困窘的状况。他既不明白这种感情滥觞于何处,也不清楚它将会带来何种结果。如此毫无缘由地苦苦等候妈妈的心情,必定会给登本身造成沉重的打击,但他也许只是为了要给妈妈带来可怕的重创。

在这令其毛骨悚然的勇气的驱使下,登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自打房门不再被锁上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再未触碰过那只大抽屉。这当然事出有因。大年三十,即龙二回来后的那天早上,两人进屋不久便躲进妈妈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登成功地偷看到了房事的整个过程——两人缠绵在一起,像锁链般蠕动,眼前的情景令人目眩。然而,上午在自己没有被锁上房门的房间里藏身于抽屉空当中,这一冒险行动的危险性令登心生悸惧。

但是,眼下的登却以诅咒般的心境,期盼着世界的小小变革。如果说自己是天才,世界不过是个虚妄的存在的话,那么,自己就理应具备对其加以证明的力量。他觉得,给妈妈和龙二所确信的茶碗般滑润安稳的世界嵌上一条细微的裂璺也未尝不可。

登猛地跑了过去,把手搭在大抽屉的拉环上。以往都是静静地抽出,可现在他却毅然决然地大声将抽屉拉了出来,并把它粗暴地扔在地板上。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从家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传来相应的声响。楼梯上也没有响起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万籁俱寂。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飞快的鼓动。

登看了一眼时钟。才十点。这时,他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就在抽屉空当里学给他们看!这是一种奇妙的讽刺。要想嘲笑大人们卑劣的心血来潮,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登拿着英语单词卡片和手电筒,钻进了抽屉空当中。妈妈大约会为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所吸引而来到这里吧?当她发现了登奇怪的样子后,一定会凭直觉意识到登的目的吧?她大概会因羞耻和气愤而怒火中烧吧?她会揪出登,扇上几个大耳光吧?那时,登或许会用羔羊般天真烂漫的眼神,拿出单词卡片这样说:

“怎么就不行了?我正在这儿学习呢。狭窄的地方反而让人心里消停嘛!”

——想到这儿,登被溢满尘埃的空气呛得笑了起来。

登弓身待在空当里,不安的感觉随之逝去。此前的心神不定竟显得那样荒唐可笑。真是弄假成真,他觉得学习的念头正从头脑里慢慢萌生出来。管它呢,对于登而言,这里是世界的边境,与赤裸的宇宙直接相连,无论逃遁到哪里,都不可能到达比这儿更远的地方。

他勉为其难地屈起胳膊,用手电筒照着卡片一张张阅读起来。

Abandon……抛弃,舍弃。

这个单词他常用,因此认识。

Ability……能力,才能。

这与天才有什么不同呢?

Aboard……在船上。

轮船又出现了。他在脑海里唤醒了出航时响彻甲板的从扬声器传出的声音。接着,耳畔又响起了巨大的金色汽笛声,如同绝望的布告一般……absence……absolute……登在手电筒光亮的照射下,不知不觉地步入梦乡之中。

龙二和房子很晚才走进卧室。由于今天晚上用餐时对登宣布的那个决定,两人摆脱了心理上的重荷,只觉得一切都已到了崭新的阶段。

可是,在就要上床之际,房子的羞耻感却不可思议地复苏了。房子刚才详细述说了事实真相,并过度地谈论了骨肉至亲的感情。她感受到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深深安堵,同时也萌生了一种针对陌生的神圣对象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房子穿着龙二喜欢的黑色西式女睡袍,在床上躺下以后,她一改以往听凭龙二把房间弄得灯火通明的习惯,要求他关掉所有的电灯。接着,龙二在黑暗中抱住了房子。

事情结束后,房子说道:

“原以为在黑暗中就不会觉得羞耻,没想到正好相反嘞。反而感到黑暗全都变成了眼睛,仿佛自始至终都有谁在看着似的。”

龙二对房子的神经质报以一笑。他环视着房间。室外的灯火被窗帘遮住,无法进入眼帘。房间一隅的回流式煤气暖炉没有火焰,只能看到微弱的蓝色亮光,宛如遥远小镇上的一片夜空。双人床黄铜柱子的些许光亮,正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突然,龙二的目光停留在与隔壁相邻的围墙裙板处。裙板上有一圈风格古朴的波浪形木雕框,其中的一处正向黑暗中渗透出微弱、模糊的光亮。

“那是什么呢?”龙二漫不经心地问道,“阿登大概还没睡。这房子已经很旧了,明天,我用点儿东西把那个隙缝堵起来吧。”

房子像蛇一般从床上抬起白皙光滑的脖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由那里泄出的光亮。她随即迅速明白了一切,抓起身边的长袍将胳膊伸进衣袖内,然后一言不发地跃身破门而去。龙二惊慌地喊她,但是没有回音。

登的房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传来了房子的哭泣声。龙二也滑下床来。可是他又在考虑,自己现在就过去是否合适?他在黑暗中犹豫了片刻,接着便打开立式台灯,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支香烟。

登霍地睁开了双眼,因为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凶猛力量扯着长裤从抽屉中拽了出来。还未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妈妈那富有弹性的纤细手掌,已经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向他的面颊、鼻子和嘴唇落将下来,以至他无法睁开双眼。登有生以来还从未被妈妈如此抽打过。

登被拽出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妈妈还是登,被大抽屉绊了一下,致使衬衫之类的衣物飞散一地。登的一只脚戳进那些衬衫中,几乎摔倒在地板上。他无法相信,妈妈竟会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