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双骄(第4/5页)

说完这话,她转过脸,见雷督理探过头来,正在很仔细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件稀罕物,让他又是好奇,又是看不懂。

这样近距离地和雷督理面对面了,她注视着他的眉眼,越发觉得这男人很美,若是倒退十年让他年轻似张嘉田,那么她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风采。

就在这时,雷督理向她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叶春好怔住了,睁大眼睛望向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棱角分明,柔软温凉,在她脸上轻轻地一吮一啄,引出了她满面后知后觉的红霞。

她不大惊,也不大怒,只这样红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大帅,您这样做,是逼着我走了。”

雷督理向后退了退,坐正了身体:“我不放你,你敢走?”

“大帅这话不讲理了。”

“我从来都不讲理!”

叶春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有着柔和的弯眉,长长的眼尾,清秀白皙,静下来的时候,眉宇间会有菩萨相。雷督理回望着她,忽然一抬手,仿佛是要抱她,可那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两人继续沉默,最后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好了?”

雷督理向后靠去,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声音很低:“好了。”

“那大帅今天还办不办公呢?”

“办。”

“那大帅就请办公去吧。”

“你呢?”

“我也办公。”

雷督理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起走,跟我到俱乐部去!我见个人,你也去账房瞧瞧。”

叶春好起身跟他走了出去,心想雷督理胸中的醋浪大概已经平息,这回是真的“好了”。

(三)

叶春好进了“账房”。

这账房便是她上次前来查账的那几间屋子,上回她从账上查出了大纰漏,雷督理回头便让林子枫再来重查。那几天林子枫都是灰头土脸的,重查过后,他便不再来这账房了,这一项差事,被雷督理转派给了叶春好。

林子枫在雷督理身边做久了心腹,权力与欲望一起滋长,免不了要自封九千岁,日益地胆大妄为。他是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叶春好从天而降,成为自己的对头——他本来只以为雷督理是看腻了身边这群男子汉,所以要移来一株小花,点缀点缀眼前风景。

林子枫不讲绅士风度,凡是挡了他的路的,无论男女,都是他的仇敌。叶春好虽不通晓官场哲学,但是无师自通,自有一副态度去面对他——她虽是个年轻姑娘,可并不以弱者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负、不吃暗亏。

她不受贿,也不受恭维,瞧着慈眉善目,其实刀枪不入。账房内的先生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进门,这帮四五十岁的精明人物便一齐起立,恭而敬之地笑道:“叶秘书,您来了?”

叶春好微笑着答道:“请诸位照常办事吧,不必费心招待我。”

她话是这样讲,可是谁敢照办?一时她把本月的账目检查完毕了,颇有礼貌地告辞离去——她有礼貌,先生们更有礼貌,惴惴不安地恭送她出门。门外有卫兵等候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们毕恭毕敬地跟随到哪里。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权势与威风。

她从后门进了俱乐部,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天光尚早,俱乐部里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轻车熟路地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内,就听房内有人粗声大气地讲话。白雪峰站在门前,见状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有事吗?”

叶春好也压低了声音:“大帅在见客人?”

白雪峰答道:“热河的虞都统和察哈尔的赵都统昨天进京,今天过来瞧大帅。陆军部的参谋总长也过来了。大帅和他们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叶小姐有话,还是等晚些时候再说吧!”

叶春好点了点头,但是并不急着走,就听房内有条粗喉咙在高谈阔论,每说一句话,必要带上一句“他妈的”,仿佛是不骂人就不能开口。那粗喉咙大叫道:“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呢!反正论起高低来,他妈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让他死让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妈的别人管不着!”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虞,你坐下好好说话。”

粗喉咙低了些许:“我他妈的是为雷老弟鸣不平。咱是带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里,咱他妈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别说杀了个师长,就是把那个师都杀了,也是咱的家务事,谁管得着?要没有这个气概,他妈的也不算个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了前头这个粗喉咙对比着,雷督理的声音显得斯文动人了许多:“我总怀疑那次从保定回来,我的专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这洪霄九听闻我撤了他的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也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我马上另派个人过去,接替他的职务,只不过,老虞,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房内几人换了话题,粗喉咙开始闹着要去逛窑子。叶春好也听得够了,这时便转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进雷府的时候,总以为雷督理身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样的气质和做派,心里真是怕得很,只愿永远都不见这位男主人才好。后来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第一次见了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记得那一晚,他穿着灰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衣带,衣扣也系得严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让她觉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后来呢?

她一边在俱乐部院内的小路上端然地走,一边沉沉地回忆往事。卫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显出她不是平常阔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乐部大门,她见汽车停在门口,早有一名副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等候着她。

她很自然地坐上了汽车,车门关闭,卫兵随即上前站到汽车踏板上,保卫汽车内的贵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为这已是她习惯了的生活。

叶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她想了想,却又掉头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张嘉田。张嘉田虽然没有受什么致命的重伤,但如今毕竟是动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亲人,她往日受过人家那么多帮助,没有看过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独自一人走向张家,她半路遇到了个卖活鱼的,还买了一条大鲫鱼。草绳穿了鱼嘴,她用指头勾着草绳,大鲫鱼没死透,偶尔还要摆摆尾巴打个挺,甩了她一腿的水点子。她觉着这水会有鱼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风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