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第4/5页)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三)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这个好,你拿着用去吧!”

这算是他对小忠臣的一点补偿。

张嘉田立刻笑着道了谢。取下披风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弯腰捡起那两只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问他:“这么积极地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撵我出去了?”

张嘉田用双手奉上礼帽:“我要有那个心,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过帽子戴了上,终于笑了一下。

张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进了汽车里。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后,他独自回了房间。拿起雷督理给他的那只怀表看了看,他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这就可以不必睡了,纵是睡,也睡不了一两个小时了。

靠着床头坐着,他低头摆弄这只怀表。表壳子是白金制的,表盖正面镶了一圈细密的小钻石,中间又用红宝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盖子打开来,内侧嵌着一张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张嘉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然后试着用指甲去把它抠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怕毁坏了照片和表盖,只得作罢。

雷督理的怀表都是从瑞士定制的,不提怀表本身如何,单论这表壳子上的钻石宝石,它就足有成为传家宝的资格。张嘉田知道它是好东西,也喜欢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时间时,都要先和雷督理打个照面。

但是话说回来,把雷督理抠出去了,又该换谁进来呢?叶春好?可叶春好又是他什么人?人家肯把照片送给他随身带着吗?

他忽然又好奇起来,想要瞧瞧这个宣布终生独身的叶春好,到底会不会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嘉田带着两名随从离开饭店,回文县去了。

文县还是老样子,只是天气更冷了。张嘉田像要冬眠似的,连着几天不大说话,也不大动,从早到晚只守着一只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马永坤过来告诉他:“林小姐请您腊八那天过去喝粥。”

张嘉田摇摇头,根本懒怠想起林燕侬这个人。

几天之后,腊八到了。马永坤端回了一只大砂锅,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师座,您不过去,林小姐就让我把粥送过来了。”

张嘉田喝了一碗热粥,粥里乱七八糟地煮了无数种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丝丝的,挺好喝。不过他心里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欲,是在腊八这天下午才恢复的。因为这天下午传来消息,附近一位“余孽”夜里睡觉时,被新讨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务兵进来时,就见满床被褥浸透鲜血,盖着个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则是无影无踪。

这位余孽,乃是洪霄九当年极为倚重的一名团长,说是团长,其实手下兵力已经约等于一个师,文县周边的税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张嘉田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连一个铜板都摸不着。团长的死讯让张嘉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垂着两条长胳膊半晌不动,直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渐渐消化吸收了这个喜讯,笑容也像春花一样,抑制不住地绽放开来了。

像个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地笑了一气,笑过之后站起来,他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之后,他又扑通扑通地跑了回来:“小马!永坤!过来!”

马永坤应声而至,就听张嘉田说道:“去,调出四万块钱,今晚,最迟明早,汇给天津殷五爷。”

他私下谋划的那些勾当,马永坤全知道,这时便道:“怎么是四万?应该是三万。”

“怎么是三万?”

“当初您不是和殷五爷说好了,一个脑袋五万大洋吗?您先付了他两万定金,现在他的人把事办妥了,咱们可不是再给他三万就行了?”

张嘉田一拍脑袋:“我记错了,我以为我只给了他一万。”紧接着他连连向外挥手,“去去去,快去办!这个账我可不敢欠。”

张嘉田花了五万块钱,买得敌人“群龙无首”。

然后他派兵过去乱打了一气,打得敌人们乱跑了一气。随即他乘胜追击,对着余下的两个团发动了总攻。

此刻他的气势正雄,不但兵强马壮,而且抢夺了敌人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粮,陡然阔了起来,也无须再向雷督理要钱,自己就能自给自足。上百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好了,他揉了两个棉花球塞进耳朵里,然后下令开炮。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他让大炮从早轰到晚,大炮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步兵冲,杀得那两个团抱头鼠窜,顶风冒雪地往察哈尔方向逃了。

他们一旦逃出了直隶地界,张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里的棉花球,他“班师回朝”,起初还没觉着怎的,及至快到文县县城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洪霄九这一派势力,这折磨了雷督理许多年,让雷督理始终是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