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田和小蔓

雨田个子小皮肤黑,一双大眼睛总显得空空洞洞,看上去似乎是那种很难集中注意力的青年。他同小蔓走在一起时很协调,两人都有类似的眼神。

小蔓有时会对他这样说:

“嘘,雨田,你不要盯着我,也不要管我的事,你要永远关注你自己的目标。”

雨田于是回答道:

“你不盯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盯你?其实啊,我根本没盯你,我的眼睛是高度散光的。你以为我在看你,我呢,却看到从前老家的阳台上去了。那老宅的破阳台上晾着我父母的衣服。”

小蔓笑眯眯地拍拍丈夫的背,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可是雨田对自己很不满。说来奇怪,当初他加入珠宝行居然是为了这个行当里有冒险的机会。这个私下里深藏的念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小蔓。在大学里他就知道小蔓不是一个轻信别人的女孩,他觉得在这一点上她与自己旗鼓相当,她的性格强烈地吸引着他。小蔓有种不动声色的美,有些人误将她的不动声色看作老成,但雨田知道那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雨田琢磨了这么多年还在琢磨。正因为捉摸不清小蔓的性情,所以雨田对自己不满。

他还有一桩对自己不满的事,那就是他的愿望屡屡受挫。上级部门不思进取,只是小打小闹地做些国内的加工业务。雨田盼望自己被派到缅甸、南非、南美这些地方去收购钻石和别的珠宝,他等了又等,却一次也没等到这种机会。上级交给他的工作都是加工业务,而且全部是在国内。有两个去尼泊尔或非洲的机会,可又被他的竞争者捞去了。他只能纸上谈兵,在家整理各种珠宝的资料。

雨田很爱小蔓,他从心底欣赏小蔓那种不动声色的美,他将那种美比喻成小蔓画的水墨画中的那只猴子。很多人都认为小蔓外貌很一般,雨田发现这一点后,便在心中窃喜,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如果大家都认为小蔓美,小蔓也许就不会倾情于他了。

但是他又并不因爱小蔓就放弃探险的愿望,甘愿守着妻子过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他的隐藏的热情近年来随小蔓画风的变化而高涨起来了。他终于获得了去非洲的机会。非洲南部最近动荡不安,为了不让小蔓担心自己,他就说他是去新疆出差。小蔓相信了。

“我去一趟新疆,对自己的不满就会大大减轻。”他说。

“那太好了,你会发现些什么的。其实啊,对自己不满的人应该是我。”

雨田悄悄地打量小蔓,在心里惊叹道:她多么酷似那只水墨猴!他看到了那个黑洞洞的诱惑人的入口,他想,这个入口很可能也是小蔓内心的入口,她的全部的美都保存在那个黑暗处。

他不让小蔓去送自己,这是他俩多年前订下的规矩,因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送别有种不吉利的意味。由于担心再也见不到妻子,他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流了泪。碰巧那天是大雨天,老天也一直在哭,没人注意雨田的伤感。

坐在那架飞机上,雨田一直闭着眼,他在想象酋长的样子。他将前往一个部落去购买钻石。部落所在的国家却是模糊的,他所在的珠宝行的上级说:“没必要弄清。”他会在博茨瓦纳降落,但一到那里就会有车来把他接走,他的目的地是另一个国家,那是一个影子般的国家,上级不便向他透露。

“这不正是你一直在盼望的那种旅行吗?”上级似乎在嘲笑他。

雨田虽然对上级的取笑很生气,可又觉得他说得对。他暗暗揣测,上级也许是在考验他的应变能力?他一贯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有信心,要不然小蔓这样的女孩怎么会看上外貌毫不起眼的他?

坐在那辆越野车里头时,他预感到考验降临了。那人说的好像是法语,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镇静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允诺了那人提出的要求。最后他终于听懂了一个词,是对方用法语说的“再见”。他又点了点头,那人似乎很满意。明明两个人坐在一辆车里头,他为什么要说“再见”?

这是一次长途跋涉,幸亏他早有预料,带了一大壶水和几包压缩饼干。他一上车就睡着了,蒙眬中他似乎在同小蔓回老家。走到半途他又改了主意,对小蔓说还是去黄山吧,老家所在的大城市太嘈杂了。再说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两间楼房,他拥有一半产权,另一半归他哥哥。他要是赶了去,哥哥会以为他是来争产权的。这时小蔓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那就去黄山吧,也许你在黄山可以揽些珠宝业务呢。”她这句话让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立刻醒来了。他醒来之后努力回想,却又想不出小蔓的话有什么可怕的。

车窗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还有泥巴,雨田看不到外面,只是听到雷声不断,好像在下暴雨。他记得下飞机时博茨瓦纳也在下雨,莫非全世界都在下雨?刚才在梦里头小蔓还说:“雨田,雨田,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呢?”雨田提高了嗓门用英语问那人道:“我们是去哪里?”

那人猛地一下刹车,倒在方向盘上。

雨田看见他额头上中了一箭。奇怪,车窗关得死死的,箭是怎么射进来的呢?他用目光检查车窗挡风玻璃,发现全都完好。雨田想,必须马上离开车子,往相反的方向逃走。

他拿着行李下了车。外面并没有下雨。一条河横在他面前,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原上影影绰绰的有些动物群,像是马,又像是长颈鹿,离得太远,看不清。他有点犹豫,要不要过河?他下车的地方是一条公路,他感到有人在追击那辆车,他要是不迅速离开就会大祸临头。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小蔓带哭腔地说:

“雨田,你赶快跑啊……”

于是他上了那独木舟。船主问也不问就往对岸划去。

接着小蔓又打来电话了:

“雨田,你好自为之啊。”

每次他刚要讲话,小蔓就把电话挂了。

雨田问这位白人船主:

“要多久才能到对岸?”

“一个星期左右吧。”他说。

这条河并不特别宽,怎么会要一个星期?太荒唐了!可他不敢表示愤怒,只是说了一句:

“啊,要这么久!”

船主正色道:

“当然要这么久,这里是非洲腹地。”

“我是到了哪个国家啊?您能告诉我吗?”

“不能。这里的人从不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不是连您妻子也不谈论这种事吗?”他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看来您和我妻子什么都知道,只有我像个盲人。”

“这不是很妙吗?”他干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