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个月后,沈卓然接到了娟娟的一封信,可能是由于投递地址写得不清不全,可能是由于老沈住的这个小区物业管理混乱,也可能是由于电邮与手机短信微信的发达使邮政大大受挫,他用了这么长时间收到郊区寄过来的一封平信。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娟娟还在信纸上画了一个可爱的小兔子。为什么是小兔子呢?她属兔?还是她受了美国“花花公子”腰带标志图案的启发?

他询问手机的语音助手,软件用中英两种语言提示说:“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

应该是,电话撤了。

他去找老首长,老首长已经病危,不能说话,不能交流互动。他问老嫂子,老嫂子说是不知道这么个聂老师。上次传达聂女士的住址?早忘了。问别人,别人更不知道。他想再去一次老地方,最终并没有去。历史上的事往往重复两次,第一次是虚惊,是诈乎,第二次是真是没救了。第一次是狼来了?没有来。第二次是没人理?真来了。现在他与聂娟娟当真失联了。他想找好友,找阅历多见识广的朋友一起谈谈娟娟,他憋了太多的话。他已经约好了饭局,临时改了主意,没有经过本人同意,他不应该任意谈论一位女性与他的私人交往,与他的私人通话,他不是也绝对不应该是斯诺登,他不是CIA美国中央情报局,也不是SIS英国的军情六处。同样,他不可能去审干,也不会为此主办双规。他可以与娟娟谈话,可以不谈话,但是他不应该透露娟娟与他谈了什么。他尤其不可以找上朋友,找上能人一起来分析聂娟娟教授的虚实长短心态动机悲喜与隐痛。他最最痛恨的一种男人就是与某个女人发生了一些来往,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拿出去说事,乃至是去卖弄自己在女生方面调情方面的成功。有的人甚至于拿出某个女人的动情的信给一帮只想猎艳的狗男人看,这样的男人狗彘不如,这样的男人应该毫不犹豫地割舌去势。

……想不到有这样的节奏与频率,娟娟的信才收到三天,一位已经告老的原人事干部大姐来找沈卓然,开门见山,要给老沈介绍对象。

老沈略显犹疑。大姐痛批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浙江文化名人章克标,百岁征婚。你不是唐朝武则天时期出生的名将郭子仪,或者东汉年间的长沙太守张仲景,八十得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还等什么?中国能有今天的发展,一靠政策,二靠机遇,你的问题,不需要政策,关键是看你自己抓没抓紧机遇。机遇不抓,等于什么也没有。今天的事今天做,咱们等不到明天!上面不是没有说过,要有紧迫感,要有计划有追求有日程有时限!人生绝对不可以往后拖!万事万物,赶前不赶后,这是我的信条,你打一下五笔字型试试,‘赶前不赶后’,打出来竟然是‘干部素质’四个字,绝了,哈哈哈哈咿乎呀乎唉……”

这位人事部主任,只是在退下来以后,才发挥了她作为长期接受“二人转”熏陶的东北人的口才,她讲得还真好,不服不行。

与聂娟娟确切失联后三十九天,沈卓然家里来了新女友,吕媛。吕媛身高一米七,块头很足,笑声爽朗,见第一面,她就说:“只要在穿衣镜前一照,我就想起‘中国劳动人民还有过去那一副奴隶相么?没有了,他们做了主人了’。谁的文章?对,《介绍一个合作社》,毛泽东,一九五八年六月,发表于《红旗》杂志创刊号上,写于四月十五日,在广东执的笔。”

人与人是怎样的不同!淑珍是清水河。那蔚阗是云朵。连亦怜是家用智能电器。聂娟娟是一路神仙、一路无路可走的散仙鬼魂天才妖狐不幸的人。而吕媛像一部大吨位L系叉车,人、头与脸、胳臂、屁股、言语、气势、肺活量都是大号的。

吕媛原来是省直机关的理论教员,专讲马列主义基础与毛泽东思想概论,后来也讲过邓小平理论与“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的年代她退休了。但干了几十年,退下来,她仍然坚持天天看央视的“新闻联播”、“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坚持认真阅读《人民日报》第一版与理论版,坚持看《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时评”与《光明日报》强有力的“光明论坛”。

吕媛可能猜到了沈卓然的反应了,她说:“他们本来要介绍给我一位有名的将军的,我想了想,我毕竟不太熟悉军事,听说您是一位学问家,我愿意与您结交共处。”她看了看沈卓然这一百九十八平方米,她说,“以后,你们家的粗活重活,蹬梯爬高,买菜买面,都可以交给我。”她的豪爽、痛快、义气、认同乃至轻信,溢于言表。沈卓然不由得给她鼓了鼓掌,啪啪啪。

初次见面,老沈略略一惊,他没有与这样雄伟的女性共处一堂过,虽然他本人,成人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由于贪吃,由于后来的养尊处优,其实也并不算矮小瘦弱。吕媛一米七,老沈一米七一。吕媛七十五公斤,老沈七十六公斤。吕媛有房,一百二十平方米,老沈一百九十八平方米。吕媛的退休金每月七千二百元,老沈的退休金每月八千三百元。当然,老沈有稿费与演讲费,问题是吕媛也有。如此这般,当然老沈略胜一筹,却仍然感到了吕媛的某种强势。加上她的自信,她的嗓门,她的畅快与阳光,甚至她的姓名让老沈想起著名的《后汉书》中所记载的马援来。老沈觉得吕媛不是善茬儿。

她向老沈自我介绍,五年前她检查出了癌细胞,她进行了五次化疗,她奄奄一息,受够了罪,她的体重只剩下了三十九公斤,她女儿做主把她搬到了深山里,她喝完全不一样的水,吃不一样的粮食,吃山上的灵芝,她连墓穴与骨灰盒都为自己准备好了,她的前夫来与她永诀,结果,她好了,她战胜了癌变,她女儿救了她的命。她不但为自己重新赢得了生命与健康,她也为她就诊的省肿瘤医院赢得了卫生厅的大奖,院长已经提升为副厅级干部,当选了省人大常委。她本人去年参加了老年时装队、老年乒乓球队、老年国际标准舞蹈队,她被评为全国“抗癌英雄”。为此,她首先感谢她的女儿,是女儿鼓励了她,告诉她不要退缩,勇往直前。而且,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她的前夫的“不老实”,她与他离异以后,她一切靠女儿,与女儿相依为命。抗癌的成功使她有信心重建爱情婚姻家庭,生命在我,生活在我,幸福在我,在我的女儿。她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听她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