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第2/4页)

进屋之后我收拾了猫屎,填了猫粮,沏了茶水,撕开饼干,开始弄专栏。弄了三个钟头,茶水喝了五六杯,饼干吃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实话说我常感到孤独,也因此觉得愉快。多年以来我都想钻入人堆里,与人发生紧密的联系,可是就像我养过的宠物一样,我无法改变自己,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我不爱动弹,他们就会咳嗽,他们有跳蚤,我就会烦恼,所以终于还是分散。写小说这件事情就是另一码事,我的人物也许讨厌我,觉得我难相处,但是毕竟他们由我创造,所以只能认命。我造世界,铺设血管,种上毛发,把这个世界奉上,别人因此而知道我,觉得了解我一点,其实也可能离我更远,具体分寸的拿捏都在我这里,我愿意以囚徒的境地交换,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怎么弄都是耗尽这一生。叔本华说,活着为了避免死亡,走路为了避免跌倒,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又抽了几支烟,想起傍晚的男孩。世上多有自命不凡者,有的可爱,有的招人烦,那个男孩不算招人烦的,而且字写得不错,品位也不很烂。他生在这个时代,活在北京,养出了自恋的毛病,也没什么奇怪。我在他那个年纪还在浑浑噩噩地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还在带着我的狗到处看病,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有同情心,是个善良的人,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抛弃他,告诉他第二天我可以遛他,其实第二天还是早起不来。我打开那个邮箱,费了半天劲找回了密码,原来是多年以前我妈妈的座机号。上一封邮件还是一个大学女生发给我的,说她要来S市出差,让我请她吃饭,时间是三年前。我当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饿死,谁也没有错过什么。最新的邮件是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没有寒暄,只是一个小说的开头。

亲爱的旅人啊,这是我唱给你的一支歌谣,歌词早已零落,曲调却是来自于上古,那我就随便填个词唱给你,权当解闷。

我是一个木匠啊我有三把斧子

除了三把斧子我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的妈妈死在早年

每年我都把鲜花放在坟前

孩子现在已经是少女

头发弯曲个子到了我的膀子

谁有心思与她相爱不用经过我的允许

只需要歌子唱得跟我一样动听

斧子耍得比我更熟悉

或者你给我倒一碗上好的烧酒

我就把女孩的心思全部告诉与你

杀手听了把刀子放回怀里说,那我可以见见你的女儿。男人说,我的女儿因为着了风寒,落后于我,大概今天午夜才能赶到驿站。杀手说,我怎么知道赶来的是不是帮手?男人说,我已逃了十几年,身边早没有朋友。朋友需要待在一块,而不是一直走在路上。杀手说,我为什么不现在杀了你,然后等你女儿来了我把她带走?男人说,等她来了,我写一纸文书把她托付给你,名正言顺,这样你一辈子都会舒服。杀手说,那我什么时候杀你?当着你的女儿?这样她岂不是会永远恨我?男人说,我会自杀,毒药已经备好,就在面前的这碗烧酒里。到时你把我葬在路边,不要写我的名字,回到驿站来用清水洗干净双手,把她领走。杀手双手交叉,放在膝头说,你女儿长什么样?是胖是瘦?大眼睛还是小眼睛?男人说,蓝眼睛。杀手说,怎么会是蓝眼睛?她妈妈眼睛是什么颜色?男人说,她妈妈和我一样是黑眼睛。你没见过她吗?杀手说,没有见过。男人说,她有一双黑眼睛,像煤一样黑,像星星一样亮,每当想事情的时候黑眼仁就在眼白里转呀转,像骰子。杀手说,那你女儿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男人说,我也不知道,她生下来就是蓝眼睛,而且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头发满是细卷,随着她一岁一岁长大,眼睛越来越蓝,皮肤越来越白,头发也越来越卷。寒风摇动着驿站的破木门,驿站长早已逃走,门口拴着一肥一瘦两匹雄马。男人添了几块木柴在火盆,杀手站起身来推了块石头把房门顶住。从门缝里他看到外面下起雪来,他的马嗒嗒地跺着脚。

只有这么一小段,字打得很整齐,手写的一样整齐,没有错别字,也没有题目。我站起来在书房走了一圈,然后打开书房的门出去倒水,武松趁机钻进来,两跳跳上书桌,趴在电脑前面看我的屏幕。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我不防备,逮到机会就上书桌来看电脑,有时还伸爪子捣乱,按出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我略微盘算了一下,回了一封邮件。

你好,小说看了,写得很有意思,虽然情节上多有不通之处,但是如果硬想,也可以说通。语言简明,不像没写过小说的人,今天见面有点失礼,准确地说是有点势利眼了,没想到你确实是个高手。如果你确实是刚才写的,那更让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全盘想好,因为写一篇小说就像放风筝,起手也许不错,到底能飞多高还要看后面的技术。杀手为什么要杀男人当然不那么重要,但是女儿还是关键,来还是不来,若是来了,怎么收场,是我好奇的。你说受过我的影响,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是也许是和我早期写过的一篇关于杀手追杀木匠的小说有关,只不过那篇小说我把逻辑裹得太紧,木匠是造了一个狠毒的刑具才遭人追杀,不如你这个灵逸。实话说,你这个开头让我爱不释手。热望后续,祝好。

武松安静地趴在旁边,没有捣乱。马上我就收到了回信,只有三个字。

正在写。

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泡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了。房间虽然每天收拾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这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弊端,收拾的过程中不知道又把什么搞乱了。我曾经有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一名出色的意大利语翻译,意大利语极为出色,而且能写出更加出色的中文。她翻译了几本很难的文论,我都很喜欢。在一次活动中我见到了她,很普通,没有化妆,短短的卷发,胸口搂着书,穿着质地一般的长裙,压得都是褶子。脚趾露在凉鞋外面,红色的指甲油掉落了大半。我走过去向她表达了我的敬意,她冲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能写很长的句子。我说,可能是我看了太多外国小说。她说,但是你长得像短句子。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的下巴像一个很短的句子,里头只有一个动词。我说,什么动词?她说,削减的削。我说,也许我可以试试。她说,有个意大利作家叫作维尔加,你知道吗?我说,我并不知道。她说,他说过一句话叫作,东西长了都像蛇。我说,有意思。但是你的译文里都是蛇。她说,原文是蛇,我只能舞蛇。你应该创造你的文体,你比我大,我说这个挺傻的,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说,相反。我稍微酝酿了一下,相反的应该是什么呢?最后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其实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上台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上台,我的编辑代我领了奖,授予我写的长句子。她照顾我,给我买了尺码刚好的衬衣,她订正我思维上的误区,指出我文体中的马脚,我学会了做沙拉,使用动词和用吹风筒吹干她的头发。分手时我说,我只能走到这了,因为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成为一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更幸福,成为更好的人呢?我说,我的悲剧是我的能量,我的差劲是我精神上的鸦片,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像酗酒的人一样。她说,那你觉得你临死前会不会想到我?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我会想起我没有写完的一个句子。她说,明天早晨八点,我在我家的那个路口等你,等你到晚上八点,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忘记了。我说,明天可能有雨,我们就在今天了结吧。她说,晚上八点。然后把我家的钥匙放在了我的书桌上。第二天从早到晚艳阳高照,没有下雨,傍晚刮起了风,那也是一个秋天,我窗前的一棵银杏树叶子掉光了,树枝战栗。我穿戴整齐坐在家里,坐了一天,终于没有走出门去。七点多点有人敲门,我跑过去打开门,是住在隔壁的六岁男孩过生日,捧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他的父亲离他们而去,留给他们一套大房子。男孩脚蹬拖鞋,头上戴着王冠说,你记得吗?有一次上电梯,我绊在了脚踏车上,你扶住了我。我说,没什么,顺手的事儿。他说,现在我们扯平了。他妈妈扒着门缝看他,他把蛋糕递到我手上,独自一人走回了属于他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