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第3/4页)

我吃了蛋糕,喝了一点酒,坐下抄了一会书,睡了。

一个小时之后,第二封邮件来了。

男人把靴子脱下来,把脚举在火盆边上,烤他的脚心。火把袜子烤得又皱又紧绷,好像红薯。男人说,自从我感觉到你在追我,我就没脱过靴子。杀手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你女儿怎么来?男人说,放心吧,我约她在这里,今晚她一定会来。你喝一点酒暖一暖,你的酒没问题,我可以先尝一口。杀手说,好,你尝一口。男人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递给杀手。杀手喝了一小口。男人说,我未来的女婿啊,你太紧张了,你的眼睛看一个地方不会超过三秒钟。杀手说,你杀过人吗?男人说,我没杀过,我看过很多人死,但是我没杀过人。杀手说,我杀过十七个人,十二个男人,三个女人,两个孩子。每个人死前的样子都不一样,我都记得,记得时间,他们的穿着,表情,最后的话,我就是记性太好了,我不适合做杀手。但是我使一把好刀,无亲无故,想买地盖房子,我只能干这个。男人说,他们死前都说什么?杀手说,一个五岁的孩子说他有一个糖人,我进屋时他藏在枕头底下了,我杀完他就把它吃了吧,要不然就化了。男人说,你吃了吗?杀手说,吃了。是个孙悟空,脑袋化了,粘在枕头上。男人说,甜吗?杀手说,很甜,我吃过最甜的东西,吃完之后心情好了许多,出去找了口井喝了不少水。你女儿骑马来?男人说,对,骑马,我的所有积蓄都买了这匹马给她骑。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她有病。杀手紧张起来,什么病?男人说,她蜕皮。杀手说,怎么蜕皮?男人说,从二十岁开始,她每到十二月就蜕一次皮,然后又变成年初的样子。杀手说,那不是不会老?男人说,不老,喜欢还是不喜欢?杀手说,喜欢。这烧酒好喝,你再喝一点,你看,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杀手,终于迎来了好运气。男人说,贵在坚持,一个事情做久了,总会迎来好运气。

就这么多。读完之后我马上开始写回信。

朋友你好,你会写细节,这很好,你敢于停滞,这也很好。我写了很久,才悟到这个道理,小说不是现实的峻急的简笔画,小说是精神的蛋,你得慢慢孵它。人的精神是混乱的,漫无目的的,充满细节的,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盘旋的。狄金森怎么说的来着,一封信总给我不死之感,因为它像是没有肉体的纯心灵。你写的是我要写的小说,或者说,我认定的小说,这让我感到欣悦。我在写作之初四处碰壁,无门无派,无所依仗,只能硬写,一次次投稿。后来有个编辑赏识我,给我回了信,提了修改意见,我一夜没睡,按她的意见修改,第二天一早,我绞尽脑汁想写一封漂亮的邮件给她,甚至比我修改小说花费的精力还要多。就在邮件发出之前,她告诉我,她的上司看了我的初稿,说没有修改的必要,所以这次算了。临了她说,你可以写别的,到时再给我看。我哭了一场,然后另外开始了一个小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说明自己的坚韧,相反我是一个经常要放弃的人,但是我除此之外找不到合适自己做的事情,或者说有热情去花费时间度过生命的事情。这是一种消极的选择,就是别人先挑了自己的行当去做,我只能挑这个唯一一个剩下的。我现在忆起了你的脸,你的脸狭小,闪烁着自命不凡和不择手段的神情,虽然我厌恶你的脸,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小说家应有的脸型。你比我的运气好,你遇到了我,因为你的粗鲁和胆大妄为,恰巧我今晚无所事事,读了你的东西。目前事情令人满意,如果你的结尾精彩,我会把你推荐给我所有认识的编辑,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不过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可怜虫,对你的帮助也许是残酷的捕鼠器,我提醒你要慎重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到底要为这个事情献出多少东西,到底可以耐受何种程度的自私和孤独。当然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费心琢磨的事情,希望你小说的余下部分能够不要让我失望,我倒不是多么关心你的前途,只是不想白白浪费一晚上的时间。

祝好。

我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信。我用这个空儿处理了一点琐事,回了几个微信,敲定了几个需要见面的事情。回头我又查看邮箱,还是没有回信。我把地板拖了一遍,用吸尘器吸了猫毛。我忽然想起我妈的老房子应该要开始供暖了,北方的这个时节已经相当寒冷,夜晚在路上走路的人开始稀寥。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想问问采暖费她准备了没,如果没有我就把钱给她打过去。她并没有接电话,这个时间她应该在看电视剧,每次看电视剧她都把手机静音,坐在离电视机两步远的床脚,认真地看。我有时候会梦见她,她曾经非常强壮,自行车前面装满了菜,后面驮着我,在寒风中骑行一个小时,到了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马上脱下外套开始做饭。现在则眼角下垂,整天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家里不动。我的梦里老是出现熟人,都是我十几岁就认识的人,我们因为一场先赢后输的球赛而号啕大哭,三十岁之后的朋友几乎不会梦见。那几个熟人全都已经断了联系,但是他们就像我心爱的古董一样,总是在我梦中出现,被我擦拭,端详。有一次我罕见地梦见了那个意大利语翻译,她在译一本薄薄的册子,可是怎么译都译不完,以至于头发都白了,我在她身边高叫,停下来吧,停下来吧。她没有听见我的话,手中的钢笔像是装了电池一样不停地动来动去,我伸手去推她,她拿起册子贴到我脸上,说,你看好了,这可是你的书。你的狗屁玩意儿,你的想被理解,想逃遁其中的狗屁玩意儿,我累得脖子都细了,可是你一点不领情。我一下醒了,摸了摸枕头,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武松睡着了,尾巴落在我的键盘上。我给他挪了一挪,他并没有像其他猫一样,别人一碰他的尾巴就跳起来。他还在沉沉睡着,三角形的嘴微张,脖子蜷在身体里,好像已经昏迷。我又查了一遍邮件,发现有了新的信。

寒气从门板的底下渗进来,火是旺的,杀手说,我想跟你换个位置,这样门开了我能看见,而不是有人突然走到我的背后来。男人的烧酒喝得有点多,有些醉了,双眼变长,面带微笑。好啊,他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两人相对无言,杀手不喝了,等着午夜到来。男人兀自喝着酒,时不时笑着摇摇头。男人忽然说,我刚才骗了你。杀手再一次紧张起来,说,什么事骗了我?男人说,我杀过一个人。杀手说,什么人?男人说,第一个来杀我的人,她追了我两年。终于有一天夜里,在一个驿站,跟这个差不多,追上了我。杀手说,然后呢?男人说,我稳住了她。那是一个女杀手,擅使两把长锥,那时我比现在年轻,风霜还没有把我磨成老人,我哀求她,她知道我没有跟她对抗的本事,就放下心来陪我聊了一会。杀手说,然后呢?你毒死了她?男人说,没有。我想办法让她爱上了我,或者可以说,她追了我这么久,对我了如指掌,已经具备了爱我的基础。我轻轻一推,她就爱上了我。杀手说,她犯了杀手最大的忌讳。男人说,也可以说,她犯了每个杀手都会犯的错误。对一个目标追了太久,已经没法下手把他清除了。杀手说,然后呢?男人说,我请求她和我一起走,她答应了,我们就一起逃跑。跑了两年。我一直想趁机杀她,可是她能耐太大,睡觉又太轻,不生病,我没有机会。杀手说,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已经跟了你了,付出巨大的代价。男人说,可是她还是来杀我的人啊。终于她怀孕了,她生下孩子之后,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从她的身边接过孩子,就把她杀了。杀手不说话,手摩挲着刀柄。男人说,我杀她时,她还笑着,真是个傻女人啊。我女儿快到了,你用不用洗个头发?杀手说,不用。男人晃着脑袋轻声哼着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