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第2/3页)

在结婚的前一晚,迷茫的女孩和她的父亲聊了一次。后来她常想,如果没有那一晚,如果父亲的话没有让自己下定了心要结婚,那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父亲拿自己做例子,要她别蹚同一趟浑水。他说了许多汤姆·威拉德的坏话,反而激起了她的保护欲。病重的老头越说越激动,想要下床,可她不让他乱走动。他满是怨恨地说:“我这辈子都没能清静过。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旅馆就是不赚钱,现在还欠着银行一大笔账。等我死了你就知道了。”

病人的语气又急又重。他坐也坐不起来,于是伸手把女孩搂过来,让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用微弱的声音说:“有一条出路。别嫁给汤姆·威拉德,别嫁给温士堡的任何人。我在箱子里藏了一只锡盒,里面有八百块钱。拿着钱走吧。”

病人又带着怨恨说道:“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你不答应我不结婚,那就答应我不能把钱的事告诉汤姆·威拉德。钱是我的,现在我把钱给你,有这么一点要求不过分吧。把钱藏好。我不是个好父亲,这是对你的补偿。有朝一日,这钱可能就是你的一扇门,一扇为你敞开的大门。快点,我就要死了,答应我。”

在瑞菲医生的诊所里,憔悴疲倦的四十岁老女人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地下。医生坐在床边的书桌旁,手里玩着桌子上的一支铅笔。伊丽莎白说起了她婚后的生活,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完全忘了口中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仿佛他只是为故事而存在的人形道具。“然后我就结婚了。婚姻毫无意外地失败了。”她痛苦地说道,“结了婚我马上就开始害怕了。或许是因为我结婚前就看穿了,或许是在结婚的第一晚就看穿了。我不记得了。

“我真傻。父亲把钱给我,想说服我不要结婚,我不听。我想起了那些结了婚的女孩,想着她们说的话,也想结婚了。我想要的不是汤姆,而是结婚。等父亲睡着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外,琢磨着过往的生活。我并不想做坏女人。镇上全在传我的流言蜚语。我甚至有些怕汤姆会改变主意。”

说到动情处,女人的声音开始颤抖。瑞菲医生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点爱上了面前的女人。他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幻觉,觉得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发生了变化,变得越来越年轻、挺拔、强壮。他摆脱不了这幻觉,于是把幻觉强扭成一个专业的诊断,喃喃自语道:“说出来对她的身心都有利。”

女人又说起了结婚前几个月的一个午后,声音稍稍平稳了一些。“快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兜风,我有一辆小马车和一匹灰色的小马驹,养在莫耶的马厩里。汤姆在给旅馆的房间重新粉刷、贴墙纸。他很需要钱,我很矛盾要不要把父亲给的八百块钱告诉他,纠结不定。我没那么喜欢他。那段时间,他的手上、脸上总有油漆,闻起来也是一股油漆味。他想改造旧旅馆,把旅馆弄得新一点,像样一点。”

激动的女人在椅子上坐直了,做了个很少女的手势,开始讲述在春天的午后独自去兜风的事。“天上乌云密布,风暴马上就要来临。”她说,“在黑云之下,树和草绿得刺眼。马车在楚尼恩山上跑了一英里多,然后拐进了一条小路。小马驹沿着上坡下坡飞快地跑着,可我还是嫌不够快。我思绪很乱,我想从那些思绪里逃出去,所以拿鞭子赶马。黑云压了下来,开始下雨。我想跑得再快一点,想永远永远地跑下去,摆脱小镇,摆脱衣服,摆脱婚姻,摆脱身体,摆脱一切。马一直被我赶着,几乎要跑死。后来它实在跑不动了,我就下了马车,用双脚跑进黑暗,最后摔了一跤,把肋部摔伤了。我想要摆脱一切,同时也想去追寻某种东西。我说的,亲爱的,你明白吗?”

伊丽莎白从椅子上跳起来,在诊所里走来走去。她踱步的时候,瑞菲医生心想,自己从未见过有人这样踱步。她走路的身姿如此独特,有一种节奏令他着迷。她走过来,跪在他的椅子旁。他把她拥入怀里,热烈地吻她。“我一路哭回了家。”她继续说自己疯狂的兜风,但是他没有心思听故事。“我亲爱的!我最可爱最亲爱的!哦,我最可爱最亲爱的!”他轻轻说道,觉得自己怀里的不是一个憔悴的四十岁妇女,而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奇迹般地冲破了憔悴妇女的躯壳,破茧成蝶。

瑞菲医生再见到这个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女人,是在她死后。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在他正要与她成为情人的时刻,一段奇怪的小插曲让他们的亲热草草收场。他们正紧紧抱在一起,楼梯上咚咚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都站了起来,一边听一边发抖。制造声响的是巴黎布庄的一个售货员。哐的一声,他把一只空箱子扔在了楼道里的破烂堆里,然后又急匆匆地下楼了。伊丽莎白紧跟着离开了。在她跟唯一的朋友说话时,身体里那刚刚复苏的东西刹那间又死去了。她几乎要发疯,不想再把故事说下去。瑞菲医生也激动得无法自已。她在街上走着,身体里的血液依旧在轰鸣。当她拐出主街,望见了新威拉德旅馆的灯光时,她的上身和膝盖同时在颤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在街头昏死过去。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病入膏肓的女人祈求死亡快点来临。她在通往死亡的路上走啊走啊,渴望快点找到终点。她想象死神的模样,是一个黑头发的壮小伙,漫山遍野地跑,或者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安静男子,因生活的摸爬滚打留下了累累伤痕。在漆黑的房间里,她从被子底下伸出手,觉得死神也正把手伸向她。“我的爱人,慢慢来,”她轻轻说道,“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保持耐心。”

疾病用手将她重重压住,击碎了她把八百块钱的事告诉儿子乔治的可能。她挪下床,匍匐着爬过半个房间,乞求死神再给她一个小时。“等我,儿子!儿子!儿子!儿子!”她一边乞求,一边奋力挣脱渴望了如此之久的爱人的臂弯。

伊丽莎白去世的时候是三月,儿子乔治刚满十八岁。母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一开始他并不清楚,过后才明白过来。之前一整个月,他看着她一脸惨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话也没有力气。直到一天午后,医生在楼道里把他拦住,把消息告诉了他。

小伙子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肚子里忽然有一阵奇怪的空虚。他坐在那儿,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然后跳起来,走出家门。他沿着车站的月台走,绕过住宅区,经过中学的大楼,脑子里想的几乎全是自己的事。死亡这回事没有吓到他,他甚至有点生气,为什么母亲会在这一天去世。他刚刚收到了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小字条,是给他的回信。“今晚我本可以去见她,现在泡汤了。”他这样想,心里有些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