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第3/3页)

伊丽莎白去世的时间是礼拜五下午三点。那天上午还在下雨,天气很冷,下午就出了太阳。告别人世前,她已经有整整六天在病榻上无法动弹,说不出话,只有一颗心和一双眼睛是活的。六天当中,她挣扎了三天,惦记着儿子,想要交代一些他的未来。她的眼神是那么恳切、那么感人,那女人弥留之际的模样见过的人数年后依然记忆犹新。即便是对妻子一直怀有几分恨意的汤姆·威拉德,一见到妻子的神情,也忘了心中的恨,泪水夺眶而出,滚落在他的胡子上。汤姆的胡子早已灰白,被汤姆染了颜色。染胡子前要给胡子抹油,此刻的泪水滴在胡子上,被他的手抹来抹去,和油混在一起,形成了细小的水雾。他那悲伤的脸,好似一只淋了很久的雨的小狗的脸。

当天夜晚,乔治在日落后沿着主街回到了家。他先回房间梳了梳头,刷了刷衣服,然后穿过走廊,走进躺着遗体的房间。门边的梳妆台上点了一支蜡烛,瑞菲医生正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医生起身准备离开。他伸出手像是想跟小伙子问好,可又尴尬地缩了回去。一个房间待着两个容易紧张的人,气氛实在沉重,医生快步离开了。

女人的儿子坐到椅子上,眼睛盯着地板。他又开始想自己的事,决定要对生活做出改变,要离开温士堡。“我要去城里。我可以找份报社的工作。”他接着想那个本可以共度夜晚的女孩,想到发生的意外令他没法赴约,心里有点气。

在灯光昏暗、躺着遗体的房间里,小伙子的思绪丰富起来。他琢磨着生,就好像他母亲琢磨着死。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海伦·怀特娇嫩的红唇亲吻着自己的嘴唇。他的身体和双手开始颤抖。忽然,他站起身来,直挺挺地伫立着。他看着白布底下女人的轮廓,为方才的念头感到万分羞耻,结果哭了出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看四周,仿佛是害怕有人在暗中窥视,然后着了魔似的,把遗体上的白布掀开,看着她的脸庞。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完全将他支配了。他认定躺在床上的不是母亲,而是另有其人。这幻觉太真,几乎令他无法承受。白布下的身体很修长,因死亡而显得年轻、优雅。小伙子陷入了奇怪的幻想,觉得遗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可爱,觉得它是鲜活的,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个可爱的女人从床上跳起来,站在他面前。那幻觉太强烈,怂恿着他一探究竟,揭开悬念。他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又缩回来。其中一次,他碰到了遗体,掀起了半块白布,可忽然又泄气了,于是跟瑞菲医生一样,转身走出房间。在外边的楼道里,他停下了脚步,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能一手扶着墙。“那不是我母亲。那里面的不是我母亲。”他轻轻地自言自语,身体因恐惧不安再次颤抖起来。伊丽莎白·斯威夫特从隔壁房间走出来,过来守灵。乔治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里,摇头抽泣,悲痛得几乎忘了周围的一切。“我母亲死了。”他说道。他全然忘了伊丽莎白·斯威夫特,转过身,盯着那扇刚刚走出来的门。“亲爱的,亲爱的,噢,最亲爱的最可爱的。”男孩仿佛受了外界的驱使,大声念叨着。

至于去世的女人藏着要给乔治去城里开启新生活的八百块钱,放在了她床尾泥墙后的小盒子里。结婚后一个礼拜,她就用一根木棍把泥墙凿穿了,把钱放在了那里,然后找了一个当时丈夫翻新旅馆请来的工人,把墙重新补上。“我把床推到底了,靠着墙。”她这样跟丈夫解释。那时她还怀抱着解脱的梦想。解脱到底还是实现了,不过只有两次,就是在两个情人将她拥入了臂弯的时候。一次是死神,一次是瑞菲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