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第3/6页)

看清宁宥是在招呼出租车,简宏成走前一步,干咳一声后才道:“我的车子就停在田景野店门口,我让司机开过来让你差遣。”

宁宥视其若无物,却正是如此,简宏成反而欣赏不已。多年不见,只是从同学们嘴里听说宁宥的一切,他心中的宁宥犹如拼图缺角,每每搅得他心烦意乱。眼下这一只角近在眼前,简宏成心中无比踏实。但他显然不是容易满足的人,等一阵子的刺激稍微平复,他便蠢蠢欲动,不等宁宥在白眼之外再赏赐他其他的坏脸色,便又清清嗓门道:“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宁宥稍微走开几步,继续专心打车。可惜这是城乡接合部,出租车连影子都罕见。宁宥心中暴跳如雷,可脸上再也不露一丝情绪。见简宏成开始打电话呼叫他的司机,她也终于等不住了,打开手机,接通她公司的总经理:“宋总,不好意思直接打搅您。我先生与他几个同事今早一起被检察院叫去,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六神无主,不知道作为家属需要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程序,唯一想到的是找您。”

令宁宥宽心的是电话那头宋总的表态:“你安心,可能未必有什么大事。你把你先生的姓名等资料传给我,越详细越好,我替你问问。我会让人指点你做什么、怎么做,你安心工作,别轻举妄动。”

简宏成见宁宥脸色稍微一松,对着电话连说感谢,他不客气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公务员犯事,有纪委或者检察院,一般外围调查,结果够刑事的,就检察院直接出手。你别侥幸。再说我早先也想过这事,两年前郝青林凭什么维持婚外情,他工资卡上的收入要上交,就必然要找外财。聪明点儿的打擦边球,笨蛋除了犯法还能做什么。他犯事是为了维持婚外情,为那种人着急,你何必。”

简宏成只要心智恢复正常,就依然是能看透人心、肝、肺的简宏成。宁宥被他戳得脸色煞白,倒吸着气道:“你少管闲事。”

简宏成却忽然别转脸去,躲开宁宥墨镜后面的飞刀眼,开腔唱起。他五音不全,唱得滑稽,可那调门是宁宥最熟悉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宁宥傻了。

那年高考前夕,同学们都在做最后冲刺。最后几天都是自习,走读的同学在家复习,住宿的在炎热的教室里挥汗如雨。

简宏成作为连任三年的班长,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担当起维持秩序的重任。但他最关注的人整个下午都没来。他耐心等了一个小时,便忍不住了,走过去悄悄问团支部书记陈昕儿:“宁宥没来?点名就少她一个。”

陈昕儿却瞄简宏成一眼,脸一红,稍稍避开点儿,才扭头左右看看,有点儿结结巴巴地道:“咦,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我出来时又没见她午睡。我去寝室看看。”

简宏成果断道:“你复习你的,我去看看。你这会儿还看语文干吗?你最缺的是数学。”

陈昕儿更是满脸通红。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但简宏成没耐心听她,而是大步走到田景野身后,一掌拍在藏抽屉下的武侠小说上,嘴巴凑到田景野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回寝室看,别在这儿影响军心。”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从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简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门外,才笑道:“这不是怕你点名嘛。我琢磨着宁宥也是被你管烦了,躲寝室避难呢。班长,你要是能把宁宥捉回来,我保证放下古龙,考完再看。”

简宏成不以为然:“你跟她比?切!”说完,甩下田景野,跳上自己簇新的自行车。田景野妄图揩油搭车,却拍马难及,索性找一处树荫钻进去,隐蔽地继续看他的古龙。这下,即使简宏成用心搜,也未必找得到他了。

当然,田景野知道,此时简宏成绝对没时间管他,简宏成此时的心里只有宁宥。简宏成也很不争气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飞奔到寝室区,一幢年代可追溯至民国的砖木结构老楼。暑假的寝室区人迹稀少,连门房都不知躲哪儿去了。简宏成顺利到达女生寝室二楼,顺利得简直不敢想象。当然,如果有门房在,他也照样顺利,他的脸在全校是通行证。

才刚拐出楼梯,简宏成便全身如触电似的呆了几秒,一缕细细的、跟他一样五音不全的声音从203室漏风的门板内传出,显然是宁宥在苦苦学习越剧唱段。反正简宏成也听不出有差,他只觉得如此柔美,如此娇嫩。他听得除了背手站在门口发呆,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门里只有一个她,门外只有一个他,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两个人。而那歌词,宁宥反反复复练习的歌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虽然宁宥一唱到“红颜老”便卡壳,嗓门儿吊不上去,简宏成却听得如痴如醉,才发现他一直没耐心看到底的《红楼梦》原来是如此美。

宁宥显然是被自己的臭水平急出一头汗。她将抄本往床上一扔,拿起脸盆想去水房洗脸。她在门口的忽然现身,令简宏成猝不及防。他只觉得一阵羞惭涌出,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后退,没承想那民国栏杆经不住他的猛撞,竟然嘶哑地叫唤一声,“英勇就义”。简宏成直直坠落。幸好,楼下是茂密的黄杨树丛,他正正地落在树丛里。睁开眼,满眼乱晃的蓝天白云和骄阳。简宏成惊魂甫定,却又一眼看见宁宥战战兢兢地趴在二楼走廊地上看着他尖叫。他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湿的,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将手掌伸到眼前。没错,真是水。再看楼上,宁宥已经不见,而尖叫声转从楼梯口滚滚而来。“难道是宁宥的眼泪?”简宏成才想到这儿,立刻有一张脸遮住了蓝天白云和骄阳,更多的雨滴落在简宏成的脸上。简宏成激动得反反复复、愣头愣脑只会表态:“我没事,真的没事,可我即使死了也甘愿,你竟然为我哭……”

如此肉麻,终于提醒了宁宥。她擦干眼泪,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颤巍巍的黄杨树好好地托举着简宏成,他怎么可能受伤?宁宥恼羞成怒,瞅准受力点,一脚蹬飞一条树枝,顿时支撑系统溃不成军。简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狈地滚下树丛,趴到地上。再抬头,宁宥早扬长而去。简宏成却开怀大笑,在楼下放肆大喊:“宁宥,有我!”

余音袅袅,尤其是路边的黄杨树丛犹如昨日。

简宏成的司机驾车飞奔赶来。简宏成拉开后车门,殷殷看着宁宥。宁宥发了会儿呆,才低头坐进车里,但将简宏成关在门外。简宏成遣走司机,甘为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