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列岛 4(第3/5页)

“不惦记太太吗?”

“哦,她现在一个人到欧洲去了。去玩……”中田突然大笑起来,“请不要让我联想到那些无聊的事。突然想要做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了……”

“不会是分居吧……”

“怎么这么问?不是我想炫耀我们夫妻俩的事,我们确实互相深爱着对方,现在都还处在热恋中,如胶似漆……”中田耸了耸肩膀,“只是,岳父大人是位学者,也很有钱。我虽然差点,但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对那些棘手的差事能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而且还认为本该如此。”

“原来如此……”小野寺说,“恐怕你才是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呢。”

“也许吧……”中田爽快地点了点头,“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对日本、日本人……人类充满着爱心。但是,爱心和拯救是两码事啊。即便没有爱心,但只要是为了救日本同胞,我仍然会努力地拼到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通往箱根的每条道路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最严重的地方,竟从中间断开,呈倾斜状态,到处都是断层,错位达几十厘米。因此,这一段道路十分难走,车子的平均时速只有十多公里,到箱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箱根的灾情也相当严重。在塔之泽附近,有些旅馆和民房倒塌了一半,部分地区还在持续停电。尽管如此,旅馆、避难营地还是被从神奈川、东京方向过来的灾民塞得满满的。周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崩塌的岩石,道路要么不能通行,要么只能单边行驶。不仅如此,虽然地震后大涌谷的火山口喷气现象突然戛然而止,但强罗附近火山口的喷气却更加剧烈了,致使地面裂开,管道断裂,所以行驶途中,还可以听到地下颤动的地鸣声,令人毛骨悚然。

从姥子到湖尻山顶的途中,一条不太惹人注意的私家小道被杉树林包裹着。爬过弯弯曲曲的陡坡后,幸长一行看到了一座隐蔽的平房,四周是木板做的栅栏。车停靠在冠木门[34]旁边后,用对讲机通报一下,木制的大门随即自动从中间打开了。

在略带荒凉的庭院里,地上的落叶好像故意没有清扫,织部灯笼[35]倾覆在地,青苔上还留有灯罩摩擦过的痕迹。看起来,这一带在地震时也摇晃得厉害。

最靠里有一间十叠大小的屋子,里面装有一个嵌式被炉[36]。老人把脚放在被炉里,茫然若失地呆坐在搭有紫绫靠背的椅子上。他的结城绸[37]和服上面套了件古铜色藏青条纹的棉坎肩,脖子上围条白麻纱围巾,缩成一团,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显得分外瘦小干瘪。银白的眉毛覆盖着轻合的双眼,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包括田所博士在内一行五人,走近拉门,行了个礼。老人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照旧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

“到底还是箱根冷啊。”只有田所博士照例旁若无人地一边大声嚷着,一边不请自入地走进屋去。他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袜子,油亮亮的,走在榻榻米上,“吧嗒吧嗒”直响。

一位穿戴整洁的姑娘招呼他们走到被炉旁。这姑娘的打扮非常朴实,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穿的是秩父铭仙绸[38]的短襟和服。她把浓密的头发往后绾了一个发髻——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大大的眼睛。她身材高大,双唇紧闭,看样子性格刚毅,但偶尔嫣然一笑露出的酒窝和一对虎牙,显得十分天真烂漫。

“也没躲过啊……”田所博士踮起脚尖向老人身后的壁龛望去。在古老的北山杉木壁龛顶端的墙上,出现了新的裂缝,沙砾剥落在黑木壁龛下面。

幸长出神地看着壁龛里的山水画,情不自禁地问道:“是……田能村直入的画吗?”

“眼力还不错嘛……”老人微笑着说道,“但是,这张是赝品……仿得还不错吧?喜欢南画吗?铁斋怎么样?”

“不,不大……”幸长结结巴巴地说。

“哦,我也不大喜欢他的画。到这种年纪就不大欣赏这种画了。”

那姑娘端着茶盘,很优雅地翻着白袜子的足尖轻盈地走了过来。幸长觉得她走路的姿势,就像能乐舞蹈一样,美得醉人。大家面前的茶碗里泡的不是茶,而是几片茶色的植物花瓣,花瓣沉没在水下。

——是兰花,小野寺喝了一口。

壁龛上摆放着一只孟宗竹花瓶,里面的地榆红得浓郁热烈,透过袅袅上升的热气,小野寺看出了神。

“那么……”老人一边轻声咳嗽一边说,“日本将来会怎么样呢?田所先生……”

“啊……”田所博士往前凑了凑。

“东京方面的事,已经听了很多,就不必谈了……”

“明白,”田所博士将兰花茶一饮而尽,“我现在的结论,还是和当初跟您谈过的一样,今后……为了更确切一些,不仅需要进行大规模的调查,同时,也需要得到更多科学家的合作……问题是,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做这件事,怎样同政府谈这个计划。”

老人用他那皱巴巴的、犹如枯枝一般的双手捧着素陶茶碗,摇了摇茶碗里的水。他那埋在凹陷眼窝深处的眼珠,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像小孩似的,心不在焉地望着杯中摇荡着的水,茫然若失地沉思着。室内一片静寂,能听到窗外黑压压的树林习习作响声,远处的深山似乎也在低声呜咽着。

“从今往后……”中田突然嘀咕道,“要是总像眼前这种状态,恐怕干不成什么。就靠目前这么几个人,按现在的做法去搞,当然也可以继续搞下去……反正在那一天临近时,什么样的人都会觉察得到,并且也会发出种种警告。……但是,没人相信会发生那种事。然而,那东西该来时必然会来……”

老人又摇动起茶碗来了,他那叠满皱纹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咳嗽声。人们的眼睛都随着老人的茶碗在转动,老人的手停下来,“哐当”一声放下了茶碗。

他颤抖着那满是皱纹的手,向椅子下面寻找着什么。房间里,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凝重。

“田所先生……”老人抬起头,用下巴轻轻指了一下花瓶,说,“你看见插在花瓶里的那朵花了吗?”

田所博士抬眼望了一下。挨着壁龛的是一个博古架,格架后面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用葫芦做的小花瓶,那朵娇小殷红的花,由两三片绿叶衬托着,静静地开着。

“是茶花啊……”田所博士喃喃地说道。

“是啊,今年秋天……花开得不合时令啊。田所先生……最近,日本的自然界好像到处都开始乱套了。在学者看来,也许无所谓,但是……对于像我这样要和大自然一起生活一百年的人来说,特别感到日本的大自然——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鸟兽鱼虫……不知是恐惧什么,好像一切都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