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争一口气(第3/4页)

张启明从民政局出来那个早上,上海的天阴沉沉的。但张启明还是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仿佛要从这密密麻麻的乌云压顶里,看出一线光亮来。

张启明的脑子一下炸了。他气势汹汹折回,右手拳头碰到杨敏鼻尖,忽然笑了:“钞票是伐?你终于跟我谈钞票了是伐?你有钱,你了不起!我册那我现在也有钱!”掏出皮夹子,本来想撒点老人头摆摆威风,却发现为了装穷皮夹子里只放了四十几块的零头,气得把皮夹子整个往地上一扔。

杨敏的高跟鞋踢踢踏踏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就那么一步之遥。张启明忽然想到,杨敏从前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冲在前面,步子又大又快,跟她出去,追在她屁股后面都来不及。张启明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杨敏,只见她神色安定,小脚慢步,微微垂头,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乖巧贤惠的日本女人。

张启明说完,转身就走。杨敏在他背后喊:“我能给毛头更好的生活!你不要为了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前途!”

“杨敏,”张启明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是他不要见你!”张启明叫出来,“我从小就跟他说,当你这种妈死掉了!你不要脸,我们要脸!”

杨敏抬起头,她的鼻头有点红。还是老了,法令纹这样看上去好深。

人群哄地一声议论开了,像漫天的飞蛾,满头满脑一下扑向了杨敏。杨敏心里知道,这么多年,总要先让张启明把脾气发完才能听进去自己说话,自己只能忍受,但张启明的话,每句都像把小刀,一刀一刀锯在她心上。她抖着嘴唇辩解:“我回来找过他的,你们不让我见他。”

张启明拍一拍装了离婚证书的公文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上次波特曼也没去成。给我个面子,我们多少年没一起吃过饭了。”

“儿子5岁,盲肠炎,痛得在地上滚,嘴里叫妈妈呀妈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儿子9岁,小学三年级,人家笑他没妈的野种,他拿凳子把人家头砸了,自己坐在地上哭,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知道你有儿子啦?要回来跟我抢儿子啦?有这种道理伐!你问问大家,有这种道理伐!”

杨敏缓缓点了点头,四周看了看,指着一家家常小炒馆子:“就去那家吧。”

上海滩上最不缺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起来了指指点点的看客。

靠窗位子坐下,张启明点了几样家常菜,刚要点酒,被杨敏拦住了。

“儿子?哈,你现在记起来你有儿子啦?蛮好蛮好,”张启明怒极反笑,招呼着马路上看热闹的人,“阿姨爷叔,来来来,你们都来评评道理,大家来听听看哦!这个女人,儿子3岁,跑到日本去了,在舞厅里跟人家蹦嚓嚓,蹦嚓嚓,面孔香香,腰么搂搂。你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的时候,你想到过你有儿子伐?”

“我不喝酒。”

杨敏一路跟下车,拉住张启明的外套:“你不要意气用事,我是为了儿子着想!”

“就喝点啤酒?我记得以前你很能喝呀,结婚时候我被灌得神知勿知,你还千杯不醉了,”张启明眯着眼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啊?”张启明的火噌噌窜起来,刚才那一丝一毫的愧疚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要跟我抢儿子啊?你想得倒美哦,我好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养那么大,你现在来捡皮夹子啊?做你的大头梦!”说着,不顾杨敏的反对,哐哐敲着出租车司机的位置:“停车!靠边停车!我要下车!”

杨敏神情淡淡地摇头:“现在不喝了。有趟胃穿孔,差点死在医院里。”

但等等,眼光滑下去,只见另一条——儿子张杨(12岁),抚养权归甲方杨敏,乙方无需支付任何抚养费用直至18岁。

张启明的心里跳了一跳。现在定睛看,杨敏虽然打扮得漂亮,但桌子上面,手指关节真的都粗大了。她原来还为了做不做家务跟张启明闹。

张启明接过这份文件,果然看到“甲方一次性赠予乙方十万元现金”的字样。张启明心里有些愧疚:难道真的是自己把杨敏想得太坏了?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那么,”张启明狠狠心,终于问了他十年来都想问的问题,“那么那个老头子,现在对你好不好?”

“张启明啊,我知道你想离婚,我也想离,其实你不用装病,我都准备好给你补偿的,”这次杨敏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来,里面躺着律师起草的崭新硬挺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十万块钱,不管你生病不生病,我都给你,”杨敏继续说,“我知道的,我亏欠你们父子很多。”

杨敏眼角挑起来,嘴角往外咧,挑衅地问:“哪个男人?”

杨敏年轻时候的五官都是圆的,尤其一对眼睛,虽然不大,但是乌黑滚圆。隔了将近十年的岁月,这滚圆的眼睛被眼线笔勾成了随和的长条,原来的乌黑上多了一层擦不干净的雾蒙蒙,仿佛总带着一点哀愁。看着这对眼睛,张启明忽然心里松动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这十年,杨敏的日子大概也不是太好过。

很快饭菜一样样端上来了,香干马兰头、小黄鱼、咸豆瓣、红烧肉、腌笃鲜。张启明还记得杨敏爱吃的菜。

“这你就不要管了,”杨敏想,我才不会把之前的暗中观察告诉你。现在她占上风,就要彻底把这上风占到底。“话说回来哦,张启明,我在日本刚刚知道你生病,心里还蛮难过的,想你这些年肯定过得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杨敏转过脸来直盯张启明。她的眼神很真挚。

杨敏心里有点感动,于是收回来目光,调整了下坐姿,若无其事地说:“一个人,习惯了。”然后捉狎地朝张启明笑一笑,“说点事情让你开心开心,其实吧,这十年,我也没你想的过得那么好。”

坐上出租车,张启明已经有些泄气了:“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装得蛮像的,我还特地到医院里去体验过生活来。”

张启明脱口而出:“那你不如回上海么!其实现在上海也蛮好,你回来也蛮好。”

打一巴掌,给一个果子,张启明呆在原地,想来想去摇头:这个女人真的是辣手。

杨敏停下了筷子,用纸巾抿着嘴角:“回不来了。”

杨敏“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一板脸,一甩头:“不要在人家医院里大呼小叫,毛病看好了么好了,现在去民政局,再不去人家要关门了。”

从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天还是原来的天,雾蒙蒙,潮嗒嗒。但天空下面,天际线一束一束崛起,沧海桑田,少年白头。还回得来么?杨敏笑着摇头。过得好,过得不好,都回不来了。开心,不开心,都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