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第2/8页)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遥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声响,转眼望去,迎面驶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只觉此人似曾相识,猛可间想起,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个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老者并行。老者头大颈细,脸额间布满皱纹,他身上本着儒衫,却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颇有一些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奇怪冲动,那三人已经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不见双足,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见状,心生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无腿废人?”忽又听嗡嗡有声,转眼瞧去,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本来面目。

青衣文士来到亭内,吐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薄胎白瓷,壶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暑意顿消。

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说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了。”

大头老者微微躬身,笑吟吟说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冷冷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大头老者笑着说:“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大头老者接口便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文士心知任他发挥,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啊,你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麻衣人则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纵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也有不及。

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莫乙不待他说完,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挥了挥手,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的头发,讪讪低头苦笑。

戚继光笑笑说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笑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中无人敢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帅师追击,不料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一鼓击破,真是叫人汗颜。”

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忽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微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只有一句。”

文士哑然失笑,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笑了笑,曼声说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至于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

文士笑道:“说得好听,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句?”戚继光微微一笑,朗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了口气,“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罢,瞧他一眼道:“怎么了,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应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论的是兵家小道,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之躯,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