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三、阿兹弗(第3/7页)

他请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点头。

“我去拿食物。”他说,大踏步加快脚步,片刻便消失在树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师傅迅速。伊芮安看着他的身影,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长草杂叶,来到小屋前。

小屋看来非常老旧,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从它宁静、寂寞的氛围看来,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种愉悦气息,仿佛过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于颓圮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及稀少家具,对伊芮安都相当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秃扫帚,扫出老鼠屎,将毯子摊开在木板床上,在柜门歪斜的橱柜找到龟裂水壶,盛满水,水源是离门边十步远的那条澄澈宁静溪流。她在一阵恍惚中完成工作,随后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载阳光温暖的屋墙,沉沉入睡。

她苏醒时,形意师傅坐在附近,一只篮子放在两人间的草地上。

“饿吗?吃。”他说。

“我待会吃,先生,谢谢。”伊芮安说道。

“我现在饿了。”法师说。他从篮中拿出一颗水煮蛋,敲裂,拨壳,吃下。

“大家称这里为河獭之屋。很古老,跟宏轩馆一样古老。这里什么都古老。我们也古老……这些师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说道。她认为他介于三十与四十岁间,不过很难断言。她一直觉得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从远处来。距离可以是年岁。我是卡耳格人,从卡瑞构来。你知道吗?”

“白发番!”伊芮安说,坦然盯视。阿菊所有的歌谣,唱着航自东方的白发番,掠尽大地,将无辜婴孩穿刺在长枪上,以及厄瑞亚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环,还有新歌与王的故事,讲述雀鹰大法师如何前往白发番的土地,带回该环……

“白发?”形意师傅说道。

“冰霜。白色。”她说,避开视线,感到难堪。

“啊。”不久他又说:“召唤师傅不老。”那双冰色细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语未发。

“我想你怕他。”

她点头。

她不语,时光已然流逝。他说:“这些树的阴影没有害。只有真。”

[奇]“他经过我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一座坟墓。”

[书]“啊。”形意师傅说道。

[网]他在膝盖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壳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弯弧,封闭成一个环。“对。”他说,研究蛋壳,然后挖起一小抔土,将蛋壳整齐细腻埋好。他挥掉手上尘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尔后转开。

“你曾是女巫吗,伊芮安?”

“不是。”

“但你有一些知识。”

“没有,我没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

“你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师说道,不带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办、要成为什么事物。所以我想来这里,来发掘。在智者之岛。”

如今她渐渐习惯他奇特脸庞,也能读取其中意涵。她觉得他看来哀伤。他说话的方式严厉、快速、平淡、祥和。“岛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说:“也许守门师傅是吧。”如今,他看着她,并非一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里,林中,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老。我不能教你,我能带你进入大林。”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好吗?”

“好。”她略微迟疑地说。

“那屋子还好吗?”

“好……”

“明天。”他说,踏步离开。

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屋子。她吃着形意师傅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时亦少言谈。法师是安静的人。他虽然带有一丝悍气,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树木、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尝试教导她。她问及大林时,他告诉她,大林与柔克圆丘一样,自兮果乙创造世界诸岛以来,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蕴于这些树根,这些树根与过去及未来可能的森林交错缠绕。“有时大林在此,”他说道,“有时在他处。但大林永存。”

她从未见过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这温暖夏夜可择地而寝。她问众人食物从何而来,他说,学院无法自给自足的部分,邻近农家会提供,因为他们认为众师傅在牲畜、农田、果园上施加的保护,早足以相抵。她觉得有理。威岛上,“无粥巫师”一词代表前所未有、从未听闻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师,又希望能挣得自己的粥食,于是尽己所能修补河獭之屋。她向农夫借工具,在绥尔镇买了钉子与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

形意师傅从未在一大早来访,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闲。她已惯于独处,却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鸡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杂愚蠢的狗,与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设法维系旧伊芮亚、让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闲适工作,直到看见法师从树林间走出,日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一旦进入大林,她便不再产生挣得、应得,甚至学习的念头。身在该地足矣,一应俱全。

她问到是否有学生从宏轩馆来此,他说:“有时候。”又有一次他说:“我言不足道。听叶。”他可称之为教导的话语仅只于此。正当她行走,倾听风吹过的沙沙叶声,或风在树顶的暴袭时,她看着影子闪烁嬉戏,想着深埋土壤暗处的树根。她在那儿全然满足。然而,她纵无不满或急切,总觉自己在等待。每当她走出树林荫庇,看到辽阔天际,这份沉默的期待最为深沉,最为清晰。

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

“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

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藉那遥远呼唤而展阔、深潜的寂静。

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

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傅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①。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微风,安静恬适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