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们在树林中潜行返回,没人受伤,也没被追赶,周遭只有海浪和云雾。然而我心里恐惧虬结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虽然尼克斯差点儿打爆卡尔的头,可他的归顺看起来十分轻易。太轻易太简单了。如果说我在过去的十七年里——过去的一个月里曾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没有什么是轻而易举的。一切事物都各有价码。如果尼克斯不是个陷阱,他必定另有危险之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所以,哪怕他让我想起了老爸,胡子花白,满心悲哀,哪怕他和我有相像的地方,我也在心里与这个科昂人保持距离。我把他救出了梅温的魔爪,告之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然后让他做了选择。现在我必须继续,对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做一模一样的事。区别只不过是名字不同罢了。

星光笼罩着树林,匆匆一瞥之后,我翻查着朱利安的那份名单——现在我已经很熟悉了。其中涉及的地点其实并不多,主要散落在哈伯湾城附近,有两个位于城郊,还有一个位于纽新镇的贫民窟。怎样才能找到那些人呢?我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主城肯定是像阿尔贡和夏宫一样,被城墙牢牢圈住,而且针对技工的种种限制,要比《加强法案》还严苛得多。不过我随后就想起来了,城墙和这些限制,对谢德来说都不是问题。他走路的样子已经越来越好了,过几天便可以抛弃拐杖了。那时候他就是无人能挡的了,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赢了。

同样的遐思在我脑海里同时激起了恐惧和迷惑:我们赢了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我只能想象出自己会在哪里。回家,和家人在一起,在丛林里,能听见涓涓河水的地方。当然,奇隆也不会离我太远。但是,卡尔呢?我不知道在大结局的时候,他到底会怎么选择。

在夜晚的黑暗里,人的思绪很容易缥缈不定。我对森林再熟悉不过,用不着小心地盯着脚下,躲开树根和树叶,于是边走边恣意乱想起来,思考着未来会如何。一支新血组成的军队;法莱领导的红血卫队;红血族真的揭竿而起,从窒息区的战壕到灰城的大街小巷。卡尔经常说,全面开战是得不偿失的,因为红血族和银血族的伤亡都会非常惨烈。我希望他是对的。我希望梅温能看到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能干什么事,能明白他自己赢不了。他不是傻瓜,战败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了。至少,我希望他知道。因为,我目前所能判断的是,梅温从未输过——在紧要关头。卡尔赢得了他父王的心,赢得了他麾下战士们的心,但梅温赢得了王冠。真正重要的战争,每一场都是梅温赢。

而假以时日……他也会把我赢回去。

每一片树影之中,我都能看到他的模样,鬼魂一般站在尸骨碗的暴风雨里。雨水从那铁铸的王冠尖角上流下来,流进了他的眼睛里,嘴里,衣领里,流进了他没有心的凛冽深渊里。水渐渐变成红色,变成了我的血,而他张开嘴品尝着,牙齿锋利,泛着森森白骨的冷光。

我眨眨眼睛,把这叛国王子的记忆深深按下。

法莱在黑暗中嘀嘀咕咕,讲解着红血卫队的真正目标。尼克斯是个聪明人,但就像在烈焰王冠统治下的每一个人那样,他也是泡在谎言中的。恐怖分子、无政府主义、无端杀戮,这些词都是滚动新闻里用来形容红血卫队的。辉映厅动乱时丧命的儿童,阿尔贡桥坍塌后的废墟,他们展示着一切能让人将我们认作罪恶魔鬼的画面。而与此同时,真正的魔鬼却端然在王座之上微笑着。

“那她呢?”尼克斯小声问道,一边往我这边投来锐利的一瞥,“她真的引诱了王子,让他谋杀了老国王?”

尼克斯的疑问就像一把刀子,杀伤力之大,让我都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前胸,是不是真有匕首插在那儿。但自己的痛苦姑且可以等等,在我前面,卡尔停住了,他宽阔的肩膀上下起伏,似乎是深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心绪。

我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希望能让他平和下来,就像他安慰我那样。他的皮肤在我的手指之下灼灼炽热,热得都有些烫手了。

“不,不是的。”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倾注了一切坚定,告诉尼克斯,“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所以老国王的脑袋是自己滚下来的喽?”他咯咯笑起来,本以为别人也会跟着哄笑,但即便是奇隆也懂得这种时刻应该默不作声。他甚至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因为知道失怙的痛苦。

“是梅温干的。”奇隆低吼道。这叫我们大为惊讶,而他眼睛里的神色,是纯粹的愤怒。“是梅温和他老妈干的。那个王后能控制你的思维,然后——”他的声音迟疑颤抖,不想再说下去了。国王之死实在太恐怖了——即便对一个希望置他于死地的人来说,也太恐怖了。

“然后怎么着?”尼克斯点着头,朝卡尔走近了几步。我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谢天谢地,他隔着几英尺停下了。可是他的脸上却现出讥讽嘲笑的神情,迫不及待地想看王子痛不欲生。我知道他有理由折磨仇人,但那不意味着我就得听之任之。

“别停下,继续走。”我压低声音,只让卡尔一个人听到。

他却转过身来,肌肉在我的触碰之下紧绷着,像是一片固体海洋下的热烈波涛。“是伊拉逼我做的,马斯登。”他古铜色的眼睛盯住尼克斯,让他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入侵了我的头脑,控制了我的躯体。她强迫我看着自己的胳膊抽出父王的剑,看着那把剑砍掉了父王的头。然后她告诉全世界,这一切都是我蓄谋已久。”过了一会儿,卡尔的气势弱下来,像是提醒自己似的,又说道,“是她逼迫控制我杀死了我的父亲。”

尼克斯的恨意消散了几分,人性的本真显露出来。“我看到那些画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像是在道歉,“到处都是,村子里哪哪都是那些转播屏幕。所以我就想——看起来是——”

卡尔目光闪烁,望向森林,但他并非在看树叶。他的目光落向过去,落向那些更加痛苦的记忆。“她还杀了我的生母。要是我们任她作恶,我们也必死无疑。”

以卡尔的异能来说,他并不是暴戾残忍的人。他明明能用一千种方法置人于死地,能领导军队,能烧光整个村庄,但他并不以此为乐。所以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等时候到了,”他凝视着我,“我们抛硬币决定吧。”

他明亮的烈焰一下子暗了下去。

当我们走出树林的时候,一阵紧张惊恐的战栗击中了我:如果“黑梭”不见了怎么办?如果有人设下陷阱怎么办?如果,如果,如果。但是飞机好端端地在原地停着,在夜色之中几乎和灰黑色的跑道融为一体,看不真切。我忍住想要冲进机舱内一享安然的冲动,努力地保持步伐,走在卡尔旁边。但是没有很近。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