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棺材树林(第3/4页)

戴维一口接着一口,脑子里却想着跟埃斯特万在森林里的对话。起先,他和老婆一样为村民自己挑选棺材的木头感到吃惊。他总是认为讲究死亡细节的人有点变态。一个人照顾死后用来做棺材的树木实在非常不可思议。住在布雷达戈斯的人一直以来都仰赖森林过活:蘑菇、芦笋、猎物、木头……

用来制作棺材的木头来自附近的森林,这么做也很单纯,但是连哪具棺木来自哪棵树都明确决定,等到主人过世也立刻丢了命,是他并不想深究的细节。

戴维来自一个认为死亡是过失的社会。在这个时代,人类拥有史上最长的寿命,轻而易举就活过九十岁,一天比一天更令人惊叹,让人感觉死亡只可能是因为意外或者不小心。要是心脏病发作死亡,会引起一连串疑问,像是为什么医生束手无策,是不是救护车迟到,还是救治方法的缺失。可是没有人会怀疑是不是只是因为时辰已到。

医生和上帝比赛看谁能延长人类的寿命,虽然他们事前就知道注定会输掉,也知道优势一天比一天减少,却仍梦想有一天能和上帝达成和棋。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公平竞赛。

而他感觉这座村庄把死亡当作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因此,他们可以不知道死亡是否即将到来,就去碰触相关的细节。他们想象那一天已经注定,像是替森林里的树木浇水和照顾这么繁琐的事,并不能让人离那个日子更近。当他们看着树木时,看到的不是将来的棺木,而是人还活着,还在呼吸,还能移动,还能互动,是一种碰触得到的测试。每一棵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未来的死亡,而是现在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埃斯特万太太的事?”

戴维回过神,在餐厅,咀嚼西尔维娅的问题。

“什么?”

“当埃斯特万对我们说话,邀我们参加今晚的派对时,你说因为他的处境不恰当,不想打扰。”

“噢,他太太的病。”

“对。你怎么知道她的病?”

戴维的脑海开始浮现所有和村庄里的人相处过的画面。他怎么知道的?西尔维娅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没和他在一起。他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在那间酒馆,以及在安赫拉的家……没错,是安赫拉。是安赫拉昨晚告诉他的。昨晚,他应该是和老婆抱在一起睡觉,却跟踪厨师到他家,在那里受伤。这一刻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在等头上伤口止血时听她说的。他应该赶快编个讲法。

“杂货店老板娘说的。”他尽可能快速回答,可是他知道离听到问题至少隔了五秒。

“怎么会聊到这个?还是她只是讲出来而已?”

“不是,让我想一下。进商店之前,我遇到埃斯特万,帮他从车上搬下几盒蔬果到店里。他走了以后,老板娘对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埃斯特万遭逢不幸但是非常坚强。”说完后,他看着她,想知道她是否相信这个编出来的答案。他的描述相当接近事实,有些数据也吻合。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不知道。忘了吧。你没问,我也不觉得这很重要,直到今天早上他邀我们参加派对;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因为通常你才是状况外的人……”

戴维想回话,但忍住了。他很幸运,挣脱了这个状况,唯一的代价只是背上出了一点冷汗。不过他知道他用另外一个谎来圆一个谎,这场复杂的游戏风险提高了一级。

甜点部分,西尔维娅选了淋上蜂蜜的茴香威化饼。

戴维一边舔着他的棒棒糖,一边扫视餐厅内的客人。他们是村民,他甚至记得在酒馆里看过其中一两个。角落的桌子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穿一件格纹法兰绒衬衫和一条立体褶痕裤,正小口吃着面包,翻阅桌上的杂志。戴维不知那个男人为何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当然,他们不认识,也不曾见过。他只是觉得对方的外表有点格格不入,不像是当地村民。他看来优雅温和,那只拿着叉子的手有着细皮嫩肉的纤细手指,不像是拿过比笔还要重的东西。这时他发现为什么自己会注意他。

那只翻阅杂志的手紧紧吸引他的目光,因为有六根手指。

他拿着叉子的那只手是左手,也就是说他是个左撇子。和托马斯·莫德一样。戴维打量着还在阅读杂志的男子长相。他差不多四十岁,年纪可能再大一点,因为保养得很好。他留着仔细整理过的胡子、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头发隔着一条一丝不苟的发线梳向一边。

那把胡子搭配了一对黑色眉毛和一双灵活的眼睛,视线随意地扫过杂志。法兰绒格纹衬衫是绿、黑与灰色交织,扎进系上款式简单的银扣皮带的裤子。裤线完美无瑕,男子跷着二郎腿、身子微微地转向一边。他的第六根手指就和戒指一样,像个装饰品。某种不实用的装饰。

戴维想着应该找他攀谈。这是他期待的巧遇。他发现自己紧张得双手汗涔涔。如果是他呢?如果他终于和托马斯·莫德说上话了呢?他该对他说什么?

他只想到一个接近他的方式。

“西尔维娅,你记得派对几点开始吗?”

“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晚上开始。我猜,天黑以后吧。”

“等一下,我找人问一下。”

戴维没等老婆回答,直接起身往那个男人的桌子走去。他握住椅背,拉开椅子。

“不好意思,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那男人有些诧异,先是左顾右盼一下,再回答他。

“当然,请坐。”

“谢谢,”戴维在椅子上坐下来,突然间觉得嘴巴好干,“您认识埃斯特万吗?”

“当然认识。他在村庄里是个名人。”

“听着,我今晚要去他家,但不知道住址。不晓得您知不知道?”

戴维心想找他攀谈是那样不真实,一如他搭讪何塞时那样。但总算打开话匣子。他坐在他的桌边,正在跟他讲话。

“您要去派对吗?”男人露出微笑说。

“没错!他邀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可是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很简单。只要沿着主街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条小径,走十分钟就到他家了。不会迷路的。你们刚到村里吗?是埃斯特万的亲戚?”

“不,不是的。我们来自巴拉多利德市,经一个喜欢这座村庄的朋友推荐,来到这里。您是本地人吗?”

“没错,一辈子都住这里。我在这里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我叫亚历克斯·帕罗斯,帕罗斯家族的人,是这座村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哇,所以一辈子都是当地居民。”

“恐怕是这样没错!”他哈哈大笑,声音响亮,“这是我的命运,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