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7页)

我不停地深呼吸好让自己保持镇定,这时门铃响了。身后很快就传来鞋踩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是时候了。

我转过身,努力微笑,但我的笑容极其勉强,而且很难保持。我小心穿过人群,给客人倒酒,收走用过的碟子。每一分钟都像是意志的胜利。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我无意中也能听到人们聊天的只言片语。他们在谈论凯蒂,在分享回忆。我不想听——任何关于凯蒂的片段都能深深刺痛我,我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但这样的故事无处不在。我听到人们说起她在扶轮社[4]拍卖会上的事,忽然发觉这个屋子里的人们所谈论的是另一个凯蒂,一个我不熟悉的凯蒂;我的心一下子更疼了,而且我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一个穿着落伍且极不合身的黑裙子的女人走过来对我说:“她经常把你挂在嘴边。”

我感激地报以微笑,说:“我们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

“化疗期间她真的好勇敢,你说呢?”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当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在我们三十多年的友谊中,曾有过一段为期两年的裂痕,那是我们争执最激烈的时候,严重到互不往来的地步。我知道凯蒂消沉了很久,我也曾试着帮助她,可一如既往,我在方法上出现了错误。最终,凯蒂被我伤透了心,而我也始终没有道歉。

我不在的那段时间,我的好朋友和癌症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并切除了两个乳房。当她的头发严重脱落时,我不在她身边;当她的病情出现恶化时,我不在她身边;当她决定终止治疗时,我仍然不在她身边。我注定要为此内疚一辈子。

“第二轮化疗实在太残酷了。”另外一个女人说。她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紧身裤,脚上穿着芭蕾平底鞋,上身是一件大号的羊毛衫,看上去就像刚刚练完瑜伽过来。

“她剃头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又一个女人说道,“当时她还笑呢,说自己成了女大兵。我从来没见她哭过。”

我的喉头一阵哽咽。

“还记得吗,玛拉参加比赛时她还带去了柠檬条小吃,”另一人说,“自己都没几天好活了,却还记得带小吃,这种事也只有凯蒂才做得出来。”说到这里,女人们都沉默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凯蒂曾特别嘱咐我,要让人们微笑着参加聚会。没有人比你更能活跃气氛了,塔莉,答应我,一定要到场。

义不容辞,亲爱的。

我从那群女人的包围中逃离出去,走到CD播放器前。正在播放的是一首忧郁沧桑的爵士乐曲,这样的音乐只会让人们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凯蒂,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我说着把一张CD塞进了碟仓。音乐声响起时,我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我看到了屋子另一头的强尼。他是凯蒂的人生挚爱,可悲的是,他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男人;或者说他是我见过的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男子汉的人。然而我看到的这个人憔悴不堪,几乎已经垮了。也许不认识他的人看不到这一点——他那佝偻的双肩,刮脸时漏掉的胡楂,眼角的皱纹,都说明他已经数日不曾睡过好觉。我知道他不可能给我安慰,因为悲痛已经榨干了他的身体。

我和这个男人相识已久,或者可以说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与他有着交集。起初他是我的老板,后来他成了我最好朋友的丈夫。我们是彼此人生重大事件的亲历者,这对我来说已是最大的安慰。只要看见他,我的孤独就减少了一分。在失去最好朋友的日子里,孤独是最可怕的敌人,因此我需要他的存在。不过在我走向他之前,他却转身走开了。

音乐,我们的音乐,像灵丹妙药一般注入我的血管,充满我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便随着节拍晃动起来。我知道我该保持微笑,可哀伤再度苏醒,转眼就肆虐成河。我看到人们注视我的目光,那是一种责备的眼神。就像我的行为极不得体,亵渎了死者。但这些人,他们并不了解凯蒂,我才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音乐,我们的音乐,又把她重新带回到我的身边,这是任何语言都不具备的魔力。

“凯蒂。”我低声叫道,仿佛她就在我旁边。

我看见人们纷纷躲我而去。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只要一转身,凯蒂就在我面前。

凯蒂。

在一个摆着照片的画架前我停了下来。那是凯蒂与我的合影。照片中的我们多么年轻,笑容多么灿烂;我们臂挽着臂,没有一点距离。我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不过从小背心、工装裤和典型的《老友记》[5]中瑞秋的发型来看,应该是90年代。

悲痛瓦解了我的小腿,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压抑了一天的泪水决堤而下,我再也控制不住,呜咽起来。这时歌曲变成了Journey乐队[6]的《不要放弃信仰》,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那样跪了多久?只有“永远”可以形容。

最后,我感觉有只手爬上了我的肩头,它温暖又温柔。我抬起头,泪光中看到了玛吉。她亲切而柔和的凝视让我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快起来。”她说着扶我站起身。我像藤蔓一样攀附在她身上,任由她搀着我进了厨房。厨房里乱糟糟的,一帮女人正忙着清洗碟子。她转而带我去了洗衣间,那里倒格外安静。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却不说一句话。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都深爱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离开了。

我突然感觉好累,累得难以支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凋零的郁金香。睫毛膏蜇得我双眼发疼,视野仍被泪水浸染成水汪汪的一片。我摸了摸玛吉的肩膀,方才注意到她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我跟随她离开昏暗的洗衣间,重新回到客厅。但客厅里的气氛使我望而却步,我知道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真是惭愧,我无法完成凯蒂的遗愿了。我无法假装庆祝她的生命。我,一个一辈子都在强颜欢笑的人,此刻竟然装不下去了。我需要时间。

接下来我只记得到了早上。眼睛尚未睁开,心却开始痛了。她离开了。

我大声呻吟。像轮回一样不停感受失去挚爱的痛苦,难道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

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头又开始疼了。疼痛点聚集在眼窝里面,以及两侧的太阳穴上。这是自幼形成的习惯,它预示着悲痛又复活了;并以此提醒我,我很脆弱。

这种状态让我大为恼火,但我却无力反抗。

我连自己的卧室都感觉陌生起来。过去5个月中我几乎没有在这里住过。6月得知凯蒂患上癌症之后,我立即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离开了我那正火得一塌糊涂的脱口秀节目,离开了我的公寓,一门心思去照顾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