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能不能别哼了?”我对凯蒂说,“你这样我哪里还能专心思考?况且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我没有哼啊。

“那好,别哔哔乱叫了。你以为你是哔哔鸟[1]吗?”那声音起初还算柔和,像蚊子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但后来却越变越大,简直震耳欲聋。

“别吵了!”我的头开始疼起来。

真正的头痛。从眼窝深处向周围蔓延,直至变成难以忍受的偏头痛。

我像这里的坟墓一样安静。

“真幽默。等等,那不是你。听起来像呼啸的警笛。妈的,怎么回——”

她快不行了!有人喊道。谁快不行了?

旁边,凯蒂一声叹息。这是个哀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撕裂一片破旧的蕾丝花边。她低声叫着我的名字,说道:时间。我被吓住了,既因为她声音中透出的精疲力竭,也因为这两个字本身。难道我的大限已经到了?我为什么不多说些话呢?为什么不多问些问题?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想她肯定知道,“凯蒂?”

没有回应。

突然,我翻着跟头坠落下去。

我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却听不懂说的什么。疼痛的感觉强烈而持久,逼得我快要发疯,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叫出来。

全都让开!

我感觉灵魂正慢慢离开我的身体。我想睁开眼睛——或许已经睁开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围的黑暗像煤层一样丑陋、冰冷、深厚。我大声求救,可声音并没有钻出我的脑袋。我根本张不开嘴。我想象出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着,渐渐消失了,我也一样……

2010年9月3日

早上6:27

强尼站在9号外科病房外。他用了整整五秒钟才决定跟着贝文医生,但来到这里后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推开了病房门。他毕竟是个记者,最擅长去他不受欢迎的地方。

刚打开门,他就被一个穿手术服的女医生撞了个正着,对方二话不说就把他推到了一边。

他连忙躲开,侧身溜进了稍显拥挤的病房,而且尽量不妨碍任何人。病房里明亮得耀眼,一群身穿手术服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张轮床周围。同一时间仿佛有好几张嘴在说话,一些人时前时后地变换位置,有条不紊得如同钢琴上的琴键。他们的身体把轮床围得格外严密,强尼看不到病人,只看到从蓝色的无纺布一头露出几个赤裸的脚趾。

警报声响起。有人喊道:“她快不行了。充电。”

尖锐的蜂鸣声在人声之上嗡嗡作响。强尼感觉自己连骨头都跟着振动起来。

“全都让开!”

他听到呜的一声,病人的身体先是向上弓起,随后又重重落下。一只胳膊被震得垂下来,耷拉在床边。

“心跳恢复了。”有人报告说。

强尼在心跳监视仪上看到了跳动的波浪。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几个护士从病床前退开,他第一次看到了床上的病人。

塔莉。

空气仿佛突然倒灌进病房,强尼终于吸了一口气。地板上全是血。一名护士不留神踩了上去,差点滑倒。

强尼走近了一些。塔莉仍处于昏迷状态,她满脸是血,胳膊上的一根骨头从撕裂的皮肉中暴露出来。

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或者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念着那个名字。他来到两个护士之间的空隙,其中一个护士正盯着吊瓶,另一个则把蓝色的无纺布向上拉一拉,盖住塔莉赤裸的胸部。

贝文医生走到他身边,说道:“您不该在这儿的。”

强尼摆了摆手,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有许多问题要问医生,可是站在这里,看着伤痕累累的塔莉,他心里剩下的只有羞愧和内疚。他认为对于塔莉的不幸,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一味地指责塔莉,尽管很多事并不是塔莉的错;是他把塔莉硬生生赶出了自己的生活。

“雷恩先生,我们需要把她送进手术室。”

“她还有救吗?”

“从目前看还不容乐观。”贝文医生说,“请您让一让。”

“一定要救活她!”强尼说着,踉跄地退到一边,为轮床让开了路。

他木然地走出病房,沿着走廊来到四楼的手术等候区。一个女人手中拿着毛衣针,正坐在角落里哭泣。

到服务台登了记,并告诉值班的女护士说他在等塔莉·哈特的消息,之后他便在虽然开着却没有图像的电视机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头隐隐作痛,他只好靠在椅背上休息。

凯蒂不在的这几年,他经历了许多坎坷,也犯过许多错误,但此时他不愿回想这些,毕竟生活就是如此,虽然磕磕绊绊,却总有值得铭记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祈祷。上帝,凯蒂去世的时候他曾一度对他失去了信仰,然而玛拉出走之后,无助的他又重新回到了宗教的怀抱。

连续几个小时,他静静地坐在等候区,看着数不清的陌生人来来往往。他还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通知塔莉发生意外的事。他要等待医生给他更确切的消息。噩耗,对这个经历过不幸的家庭来说太过残酷。如今巴德和玛吉都住在亚利桑那州,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强尼不想让玛吉又一次急匆匆地赶去机场。他很想给塔莉的母亲打个电话,虽然现在天色还早,可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当然,还有玛拉。只是他甚至不知道女儿会不会接自己的电话。

“雷恩先生?”

强尼猛地抬起头,看到医生正向他走来。

他想上前迎一迎,但浑身虚弱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扶住他的肩膀,说:“雷恩先生?”

强尼用尽全力站起身,“她怎么样了,贝文医生?”

“性命暂时保住了。请随我来。”

强尼梦游般地跟着医生离开了等候区,来到附近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的会议室。会议桌的中央没有常见的鲜花,只孤零零地放了一盒纸巾。

他茫然坐了下来。

贝文医生坐在他对面,“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脑水肿,也就是大脑里的肿块。她遭受了极为严重的颅脑损伤。我们已经在她颅内植入了一个分流器,但具体效果还有待观察。我们给病人降低了体温,并用药物使她处于暂时昏迷状态以控制血压,不过她的情况非常危险,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我能看看她吗?”强尼问。

医生点点头,“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他领着强尼穿过几道白色的走廊,进电梯,出电梯,最后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区。贝文医生走到一个用玻璃墙围起来的病房前。这样的病房前后共有十二间,呈马蹄状围着一个忙碌的护士站。

塔莉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被一堆仪器包围着。医生已经剃掉了她的头发,并在头盖骨上钻了个洞,从而插进导管减轻颅内压。她身上还插着许多别的导管——有呼吸管、饲管,还有另一根插进颅内。病床后面的黑色屏幕上显示着她的颅内压,另外一个监视器显示心率。她的左胳膊上打了石膏。苍白得有些发青的皮肤上反射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