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她不愿回想过去的事,永远都不。这几年她已将记忆全部埋藏——诊断、癌症、告别、葬礼,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续数月的阴郁时光——但如今,它们又张牙舞爪地冒出来了。

闭上眼睛,她又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一切轰然改变之前的自己:一个15岁的小姑娘走在上学的路上。

“你不会穿成这样去上学吧?”妈妈走进厨房说。

餐桌对面的双胞胎兄弟突然沉默,像对摇头娃娃一样不约而同地看着玛拉。

“噢。”威廉说。

路卡像捣蒜一样使劲点着头,头发乱蓬蓬的如同群魔乱舞。

“我的衣服没什么不合适啊。”玛拉从桌前站起身,“妈妈,这叫时尚。”说完她朝妈妈身上扫了一眼——便宜的法兰绒睡衣、无精打采的头发、几乎可以进博物馆的旧拖鞋——之后还不忘撇撇嘴,皱一下眉头,“您应该相信我的品位。”

“你要是半夜三更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到外面胡闹,这身衣服倒是再合适不过。可现在是星期二上午,而你是个高中生,不是脱口秀节目里的特邀嘉宾。我说得再明确点好了:你那条牛仔短裙实在太短了,我都能看到你的内裤,粉色的,上面有小碎花;还有你的T恤衫,是从童装部买的吗?在学校怎么能穿露脐装呢?”

玛拉气得直跺脚。这身衣服她是特意穿给泰勒看的。那样他就不会再把她当成一个小丫头,而会觉得她很酷。

妈妈伸手去扶她前面的一张椅子,她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太太。她无奈地叹着气,坐了下来。随后她端起那个印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字样的咖啡杯,双手捧着,仿佛她需要取点暖,“玛拉,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争吵。”

“那就别跟我吵。”

“好。我不跟你吵。但不管怎样,你今天绝对不能穿得像小甜甜布兰妮一样去上学。你不能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话我就说到这里。别忘了我是你的妈妈,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马上给我换衣服去,要不然,后果自负。我顺带补充一句,后果就是:你上学会迟到,你看中的那款新手机想都别想,而且以后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完,妈妈放下手中的咖啡。

“你想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吗?”

“唉,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妈妈伸手摸了摸威廉的头发,“你们两个现在还小,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毁了你们的生活。”

“我们知道,妈妈。”威廉很认真地说。

“玛拉脸都红了。”眼尖的路卡说,可随后他又继续摞他的麦圈玩。

“‘雷恩号’校车十分钟后出发。”妈妈双手往桌子上一拍,缓缓站起身。

“今天我不太舒服,不想和你争吵。”

这是玛拉发现的第一个证据。她并不是有意搜集,或者说她根本就毫不在意。她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在学校里,她希望自己引人注目,希望每个人都想和她交朋友。直到他们家召开第一次家庭会议。

“我今天约了医生。”妈妈说,“只是病了而已,不用担心。”

玛拉听见两个弟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还问了些可笑的问题,他们不懂妈妈的意思。尤其是路卡,他是妈妈的贴心乖宝宝,跑过去搂住妈妈不放。

爸爸将两个小家伙领出房间。从玛拉身边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女儿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玛拉不由双膝发软。只有一件事能让爸爸落泪。

她仔细端详起妈妈来——皮肤煞白,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毫无血色。就好像妈妈在漂白剂中浸泡过一样。只是病了而已,“是癌症对不对?”

“对。”

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玛拉紧握双手仍无法阻止它们颤抖。为什么她早没想到这种可能——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就可能偏离了方向?“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医生们说我年轻,体质也不错,所以应该会没事的。”

应该?

“为我治病的医生都非常出色。”妈妈说,“我会闯过这一关的。”

玛拉稍稍呼出一口气。“那好。”她最后说道,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仿佛被移开了。她知道妈妈是从来不撒谎的。

但这一次妈妈让她失望了。她不仅撒了谎,还撇下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妈妈,玛拉的生活顿时失去了方向。在随后的几年中,她曾试着深入了解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女人,但她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妈妈身患癌症后的憔悴模样——苍白、虚弱,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两条胳膊又瘦又白。

“庆祝妈妈的生命”,这说法让她难以接受。玛拉事先就知道那天晚上会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跟她说过,包括爸爸。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这是你妈妈生前要求的。外婆说我可以到厨房里帮忙,用她的话说,有事做会让自己好受些。只有塔莉对她坦诚相见。她说:老天爷,我宁可把我的眼睛戳瞎也不愿意这么干。玛拉,麻烦递给我一个叉子。

2006年10月。玛拉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是她的人生轨迹发生改变的时候。葬礼那天晚上,她坐在自家楼梯最上面一级,注视着挤满了整个大厅的人们……

他们一个个穿着庄重的黑衣服。每隔几分钟门铃就会响一次,于是就有另一个端着某种食物的女人走进屋里(仿佛只要谁家死了人,家属就会变得特别饿一般)。音乐同样死气沉沉,听到爵士乐,玛拉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打着窄领带的老头儿和后面扎着发髻的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应该到楼下去,和众人打打招呼,给他们端酒、撤盘子,可她不敢看到满屋妈妈的照片。况且,每当她不经意间瞥见某个人——足球妈妈、舞蹈妈妈或是杂货店里的巴基太太——得到的总是同样怜悯的目光,仿佛在说:可怜的玛拉。那种感觉犹如在她心上刺了一刀,一次次提醒她,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仅仅过了两天——两天——照片中那个充满生气的、开朗爱笑的女人已经开始逐渐淡出记忆。玛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妈妈以前的样子,深深留在心中的只有她临死之前那副苍白可怜的模样。

门铃又响了。

她的朋友们肩并着肩鱼贯而入,就像准备去拯救公主的勇士们。她们的妆容已被眼泪冲花,眼睛里全是说不尽的哀伤。

玛拉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她们。她站起来,尽管有些摇摇晃晃。阿什莉、卡洛儿和林赛穿过人群直奔楼梯,三个人一齐扑向了玛拉。她们把她紧紧搂在中间,玛拉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而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