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06年10月,阴雨连绵。灰蒙蒙的云层笼罩着大地,像一块看不到头的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多萝西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那块地变得泥泞不堪,处处是明晃晃的小水坑。但不管是晴是雨,她照例会下地劳作,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种上大蒜,并混杂着种了一些冬黑麦和长毛野豌豆,用以盖住湿润的地面。另外她把苗床划成一块一块,用白云石间隔开来,并撒上肥料,准备来年开春种些作物。

这天她又在忙着干活,一辆送花的厢式货车驶上了街对面的停车道。

多萝西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穆勒齐家的房子。雨幕茫茫,硕大的水珠沿着帽檐滴落下来,遮挡了视线,萤火虫小巷里的黑色丝带变得模糊不清。

对面的房子已经许久没人住了。穆勒齐一家要么在医院里陪着凯蒂,要么在凯蒂的家里陪着她的孩子们。这些天来,多萝西负责帮他们收信,并妥善地放进门廊下那个银色的牛奶箱里,此时箱子里的信件早已堆积如山。曾经有过几次,她发现箱子里的信件被取得干干净净,于是便知道巴德和玛吉偶尔会回来,只是近一个月来,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或者他们的车子。

多萝西放下泥铲,慢慢站起身,并习惯性地摘下手套塞进腰带。她从园子里走出来,穿过后院,沿着前院的一侧向车道走去。

她刚走到自家的信箱前,那辆厢式货车已经从穆勒齐家的车道上倒了出来,随后左转驶入了萤火虫小巷。

她踩着一双大胶鞋来到街对面,走上碎石车道。右侧,郁郁葱葱的青草地从农舍一直延绵至围绕着房子的、纵横交错的栅栏。走近白色的门廊时,她不禁想道:这里对女儿来说是最接近家的地方,而她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门廊下堆满了插花,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桌子上,甚至有一簇就放在牛奶箱子上。多萝西一阵难过。她从近旁的一个花束上拿起一个信封,打开看了看。

务请节哀顺变。

我们永远怀念凯蒂。

戈德斯坦一家敬上。

多萝西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悲伤。她甚至连凯蒂·雷恩的样貌都想不起来。她记忆中除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一抹恬静的微笑之外,再无其他。

大麻、酒精。这两样东西从她身上偷走了太多太多。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找回那些过去的记忆。

毋庸置疑,凯蒂的离世一定让塔莉伤心欲绝。多萝西对自己的女儿也许谈不上了解,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凯蒂是女儿脚下的土地,是保护着她、使她免于摔倒的栏杆。凯蒂是塔莉一直梦想但却从未拥有过的姐妹,是她一直无限向往的家。

多萝西希望巴德或玛吉能早点回来,否则到时看到门廊下堆满枯萎的花该多么让人沮丧。可她能做点什么呢?

或许,她可以找她的女儿。

这念头令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许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出现可以让塔莉看到她的改变。于是她急匆匆地赶回家。前后打了将近三十分钟的电话,终于问清了凯蒂的葬礼安排。葬礼将在几天后在班布里奇岛的天主教堂举行。在斯诺霍米什这样的小地方,死人的消息总是传播得特别迅速。

多萝西开始为这件即将到来的大事准备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在公开的场合露过面了。于是,10月5日这天,她冒着倾盆大雨骑车到镇上理发。为她剪头发的年轻女孩儿时而掩嘴偷笑,时而啧啧连声,多萝西知道她一定是没见过这么长、这么乱又这么白的头发,不过多萝西这辈子被人评头论足的次数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所以她并不在意,也懒得解释。况且她又不指望自己能变得像简·方达[1]那样美艳照人,她已经老态龙钟,身材走样。她只想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会给塔莉丢脸,同时也想让女儿看到她实实在在的改变。

所以她只要求把头发剪短到及肩的长度,并让那个穿着摩托靴的黑人小姑娘帮她吹干,直到头发能自然垂下并形成好看的波浪。然后她来到第一大街(在这里她又引来人们的一阵窃窃私语和啧啧感叹),走进一家本地小服装店,买了一条黑色长裤和与之相配的高领毛衣。她让店员把衣服用塑料袋包好,拿着走回她的自行车。然而当她走到车前时,她刚刚理好的头发又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了,不过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她脑子里一直在专心思考着葬礼上要说的话。

又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很抱歉你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我知道她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我戒酒了,到现在已经有297天。

她特意买了一本关于如何帮助亲人走出悲痛的书。但书里的大多数话倘若从她的口中说出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时间会治愈一切的。祷告会让你舒服些。不过有些她倒可以试试:我知道她对你有多重要。人生中有这样的一位朋友,你应该感到幸福。她把其中一些有用的句子画出来,并对着镜子练习,尽管她需要假装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是多么年老体衰,以及毒品和酒精在她干瘪的皮肤上留下的印迹。

葬礼那天,天气倒格外晴朗。她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好好梳了梳头,不过在设计发型的问题上她无计可施,头发虽然剪短了,但看上去仍然摆脱不了过去那种爱因斯坦和老嬉皮士合体的感觉。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忧郁疲惫,那是再多的化妆品也改变不了的。她的眼神儿已经大不如前,手也会不自觉地哆嗦,看上去多半像《兰闺惊变》里的贝蒂·戴维斯[2]。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心收拾了一番。她刷了牙,穿上新衣服。嗯,现在的她看起来有点儿——只是一点点——布莱思·丹纳[3]宿醉初醒的意思了,不过她的衣服却相当体面。

她骑上自行车朝镇上驶去。这天的阳光十分明媚,但外面还是有点冷冷的感觉。

来到镇上,她喝了一杯印度奶茶,一边等公共汽车,一边在脑子里把那些应景的话又过了一遍。

上了公共汽车,她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她能做到。她终于有勇气面对她的女儿并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她安慰了。

望着车窗外面,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幽灵一样的面庞。面庞之外是笔直的高速公路,而与高速公路一起延伸的,是不请自来的历历往事。

一个停满车子的停车场。高大的枫树投下浓浓树荫,孩子们在城市的公园里追逐嬉戏……

我又醉得一塌糊涂。这是我唯一用来消磨生命的方式。

我为什么在这儿?因为我的母亲刚刚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