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4页)

服务台后面的女子点点头,告诉了她病房号码。

多萝西使劲咬着牙,攥着冰凉的双手,像准备赴死的士兵一样走进电梯,上了四楼。出了电梯,她沿着泛白的亚麻地板走进等候室。她步履维艰,每走一步,神经都绷紧一分。等候室里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人。一排排深黄色的椅子,服务台前坐着一个女人,两台电视机开着,但都没有声音。屏幕上,范纳·怀特[6]翻开了一个大大的字母R。

这里的气味——消毒剂、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食物和绝望——强烈冲击着她。她不喜欢医院,而且一直尽可能地敬而远之,尽管有好几次她曾莫名其妙地在医院里醒来。

玛吉也坐在等候室里。看到多萝西,她放下手中的毛衣针,站了起来。

玛吉身旁坐着那个帅气的男人,也就是凯蒂的丈夫。他看到玛吉站起来,皱了皱眉,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他也慢慢站起身。多萝西曾在凯蒂的葬礼上远远看过他一眼,不过此时的他更显苍白憔悴,而且也更瘦削。

玛吉主动迎上去,并伸出双手,“太好了,你看到我们留的纸条了。是我让巴德贴在你门上的,我没有时间去找你。”

“谢谢你。”多萝西说,“她的情况怎么样?”

“咱们的女儿是个坚强的战士。”玛吉说。

多萝西心头一热,或许那是蠢蠢欲动的渴望。咱们的女儿。就像她和玛吉都是塔莉的妈妈一样。多萝西倒希望这是真的,然而事实上,有资格称妈妈的人只有玛吉。凯蒂的丈夫向她们走来时,多萝西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她的嘴在动。当看到凯蒂丈夫眼中熊熊的怒火时,多萝西的声音瞬间变成了灰。

“你还记得强尼吧,”玛吉说,“凯蒂的丈夫,塔莉的朋友。”

“几年前我们见过。”多萝西轻声说。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你除了伤害她,什么也没有做过。”他语调平和,却足以令多萝西不寒而栗。

“我知道。”

“如果现在你还想伤害她,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你明白吗?”

多萝西忍气吞声,但她并没有胆怯,而是迎着对方的目光说:“谢谢你。”

强尼一愣,皱着眉问:“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对她的爱。”

强尼一脸惊讶,他没想到多萝西会这样说。

玛吉挽着多萝西的胳膊,沿着走廊来到一片呈扇形分布在一个中心护士站后面、被玻璃墙分隔包围着的明亮的重症监护病房区。玛吉松开她,让她先去护士站登个记。

“好了。”她返身回来时玛吉说道,“她的病房就在那儿,你去和她说说话吧。”

“她不会希望我来这儿的。”

“去和她说说话吧,多萝西。医生说对她苏醒会有帮助。”

多萝西瞥了一眼干净的玻璃窗,只是病房里的多功能窗帘挡住了床。

“去和她说说话。”

多萝西点点头,开始向病房走去。她步履缓慢,双腿好似灌了铅一样沉重。恐惧随着每一步在全身蔓延,充满她的肺部,疼痛难忍。真正的病人是她,是她。

推开病房门时,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病床走去。

塔莉躺在病床上,周围是发着各种电子声音的仪器。一根透明的塑料管插在她松弛的嘴巴里。她的脸肿胀瘀青,几乎变了形。头发全剃光了,一根塑料管伸进脑壳内。一只胳膊上打着石膏。

多萝西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她知道塔莉想听什么。那正是女儿前去斯诺霍米什找她的原因,也是这些年来她无数次问起过的事。真相。多萝西的故事,她们的故事。

等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为女儿做一件事了。她深吸一口气,让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小时候,加利福尼亚州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停车场和高速公路,那时到处都是柑橘园。山坡上有不停抽吸的钻油塔,像巨大的生了锈的铁螳螂。麦当劳刚刚开始流行,处处可见他们标志性的金色拱门。我还记得加州开始修建迪士尼乐园时,我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他认为沃尔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花那么多钱就为了让小孩子们玩。”她声音柔和,语速平缓,仿佛每一个字都要事先斟酌。

“咱们是乌克兰人。

“这个你知道吗?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的事,还有你的身世。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故事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小时候……”

我以为“乌克兰”这三个字是丑陋的意思,就连现在也有这种思想。那是我最早开始保守的秘密之一。

老老实实。低头做人,不当出头鸟。融入社会,做个真正的美国人。在表面蓬勃繁荣的50年代,我的父母最看重的就是这些。

我想你肯定无法理解。你出生在狂野自由的70年代,和你一起长大的人当中,连头巾都找不到重样的。

而在50年代,女孩子一个个都像玩具娃娃。

我们是父母的延伸,是他们的财产。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除了孝敬父母、考取优异的成绩、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之外,什么都不准想。现代社会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美满的婚姻对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究竟有多重要。

女孩子嘛,就是要温柔娴淑,会调鸡尾酒,会生孩子。但在结婚之前这两样却是绝对的禁忌。

我们当时住在橘子郡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名字叫作火烈鸟牧场,那里有很多牧场风格的房子,庭院状如马蹄,房前种着茵茵绿草。要是你有那个心思,在院子里挖一个游泳池出来也不在话下。

那个时候正流行泳池派对。我还记得妈妈的朋友们穿着泳衣,戴着印花橡胶泳帽聚在泳池边抽烟、喝酒,而男人们则围着烧烤炉喝马丁尼的情景。当终于有人跳下泳池的时候,就证明他们已经喝醉了。

周末就是流动的宴会,人们从一个泳池派对转战到另一个。奇怪的是,我的记忆中只有大人们的印象。小孩子可以露面,却只能像个哑巴一样乖乖待着。

不过,我小时候对聚会什么的并不上心。我喜欢木工活儿,通常总能自得其乐。没人注意我。在大人眼里我是个怪怪的小女孩儿,头发卷卷的,眉毛又浓又密,把整个脸都遮住了。我的爸爸过去常说我像个犹太人——而且每每这样说的时候就指天骂地,我实在搞不懂这有什么可让他生气的——我有什么可让她生气的——不过很明显,我的确让他瞧着不顺眼。所以妈妈就总是对我说,没事儿别说话,做个安安静静的乖孩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