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久到我浑身发毛。最后他抬起一只大手,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我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于是我踏上凹凸不平的门廊台阶,随他一同走进干净整洁但却光线昏暗的房子。屋里弥漫着一股柠檬味儿,还有别的,也许是雪茄和烤肉。

在一个小小的被熏黑了的壁炉前,老人停住了。他的肩膀忽然垂得很低,仿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转过身,对我说:“他生前很爱你。”

在老人深邃忧伤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雷夫。我的心猛然一紧。我该如何让眼前这位老人知道我的羞愧?我像头牲畜一样被锁住了手脚好几年,我是否应该为了自由放弃手和脚?“我也爱他。真的。我知道他以为我丢下他逃跑了,可是——”

思维忽然断了线。

他生前很爱你。生前?

我拼命摇头,我不想再听他说下面的话了。

“他找过你,找了很长时间。”

我强忍着眼泪。

“死在越南。”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也就是那时我才注意到壁炉架上摆着一个加了木框的被折叠成三角形的旗帜。

“我们本想把他埋在他热爱的地方,可他连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

越南。我无法想象长发飘飘、脸上永远闪烁着微笑、双手柔软无力的雷夫会上了战场。

“他知道你会来找他,所以特意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老人从旗帜后面抽出一张普普通通的笔记本纸——中学里用的那种。纸被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形。时间和尘土已经使它变成了烟草色。

打开它时,我的手一直在颤抖。

亲爱的。他写道。那一刻我的心跳停了下来。我发誓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还闻到了橙子的清香。我爱你,而且将永远爱你。等我回来以后,我会找到你和塔露拉,我们一家重新开始。等着我,亲爱的,就像我等着你一样。

我看着老人,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痛苦。我攥着那张纸,它是那么的脆弱,像一片纸灰,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化作千万粉末,随风飘去。我踉跄着冲出他的房子,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天黑之后也没有停下。

第二天,我去参加了把我带到洛杉矶来的抗议集会。集会上我仍然哭个不停。眼泪和着尘土,变成了士兵脸上的油彩。我站在一大群人中间——他们大部分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数目起码上千——听着他们时而放声高歌,时而大呼反战口号。那种氛围深深感染了我。战场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愤怒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宣泄口。

那天,我第一次被捕。

那是我人生中的又一段失忆期。每段空白长达数天、数周甚或数月。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嗑了太多的药。大麻、安眠酮还有LSD[5]。这些东西在当年似乎都被认为是安全的,而我又急不可耐地需要从它们身上寻求慰藉。

你,塔莉,还有我的爸爸,你们两个的样子经常在我脑海中萦绕。我甚至开始出现了幻觉。在我住的地方,也就是莫哈韦沙漠,在袭人的热浪中我有时会看到你们从沙子中冒出来。洗碗碟或者从水池里打水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你的哭声。有时候我会感觉你的小手在轻轻触碰我的手,于是我便吓得尖叫着跳起来。朋友们都笑话我,说那是以前的恐怖经历在作祟,而且他们认为LSD可以帮上大忙。

当我回忆那些往事,当然,是在我终于清醒起来的时候,我就想,那是60年代,我才刚刚长大。我遭受侮辱和打骂,而我认为那是我咎由自取。难怪我会沉湎于毒品无法自拔。我就像漂浮在冰河上的一根稻草,无力改变自己的方向,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所以我宁可选择在毒品的麻醉中沉沦度日。

随后有一天夜里,因为天气太热,我在睡袋里睡得不太安稳。我梦见了我的爸爸。在噩梦中他还活着,而且要做伤害你的事。噩梦一旦在我的生活中扎下根,就再也挥之不去。毒品、性爱和药物都无济于事。终于,我受不了了。于是我对一个名叫小熊维尼——大家都那么叫他——的家伙说,只要他愿意带我回家,我愿意一路伺候他到西雅图,当然,伺候就是陪他睡觉。我给了他地址,我们五个人挤在一辆破旧的大众面包车里,吞云吐雾,听着大门乐队[6]的歌,一路颠簸着向北驶去。夜里我们就在路边宿营,用篝火和平底锅制作大麻饼干,吸毒。

我的噩梦愈发丑陋恐怖起来。我开始在白天的时候看到雷夫,并怀疑他的鬼魂一直跟着我。我听到他骂我是个荡妇,还是个可恨的妈妈,因此我经常在梦里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从睡梦中醒来,虽然脑子还没从大麻的麻醉中完全清醒。我发现我们的车子停在了我妈妈的房子前面。车身一半在街上,一半在人行道上。车上的人恐怕谁也不记得我们停了车。我爬过铺着地毯的车厢,从车里跳下,来到街上。我知道我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浑身还散发着臭味儿,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大街,走进妈妈的房子。

我打开纱门进屋时,你就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手里玩弄着一把勺子。楼上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那是外公。”你说。我顿时勃然大怒。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都对你做过什么?

我冲上楼梯,结果撞上了墙。我大声喊我的妈妈。最后在卧室里找到了他们。我的爸爸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看起来像具尸体。他的脸皮松垮垮的,苍白得吓人,口水沿着嘴角一直流到脖子里。

“他还活着?”我大声问。

“瘫痪了。”妈妈说着站起身。

我想对妈妈说我要带你走。我想看到她眼睛里的痛苦。可当时的我疯疯癫癫,大麻的劲儿还没有过去,连集中精神都感觉困难异常。于是我又跑下楼梯,一把将你抱在怀中。

我妈妈紧跟着我跑下楼,“多萝西·吉恩,他已经瘫痪了。我对警察说他得了中风。我对天发誓警察绝对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没人知道你推了他。你可以安心留在家里。”

“你外公能动吗?”我问你。

你摇了摇头,又把拇指伸进嘴里吮吸起来。

可我仍死死抱着你不忍放开。我幻想着为自己赎罪;幻想着和你从头开始新的生活;幻想着有尖桩篱笆围绕的房子和带辅助轮的童车,以及营火少女团的篝火晚会。

于是我把你带走了。

后来因为让你误吃了一块大麻饼干还差点害死你。

你不省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送你去医院的人甚至不是我,而是司机小熊维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