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4页)

她抬头看着这个英俊又温柔的男人,说道:“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轻轻地说。多萝西从他脸上的皱纹间看到了内疚。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人的一生难免会走错路,但不管怎样,路还是要走下去的。过去和未来,你只能改变后者。她送强尼到门外,看着他驾车离开。随后关上门,回到女儿的卧室,在床边久久伫立。

个把小时后,来了一位护士,给了多萝西一本护理手册,并说道:“跟我来。”

随后的三个小时,多萝西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女人,认真学习如何照顾自己的女儿。护士离开时,她的本子上已经记满了符号和各种提醒。

“你已经可以了。”护士最后说。

多萝西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

护士轻轻一笑。“你就当她是个婴儿。”她说,“还记得她小时候哭得哇哇乱叫的情形吧?除非她安静下来,否则你根本不会知道她想要的是换尿片,是被抱在怀里晃悠还是想听一个床头故事。照顾昏迷病人和照顾小孩子是一样的道理。只管照着清单上做,不会有事的。”

“可惜她小时候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多萝西说。

护士轻轻拍了拍她,“亲爱的,女人都喜欢这么想。你不会有事的。别忘了她能听见你的声音。所以你尽可以和她说说话、唱唱歌、讲讲笑话之类的。”

当晚,整栋屋子就只剩下多萝西和塔莉两个人,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共处一室。多萝西轻手轻脚地走进塔莉的卧室,点了一根栀子花香味的蜡烛,并打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她按下床尾的控制按钮,让床头升高到35度的位置。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放下。过一会儿又升起来。“但愿这不会让你觉得头晕。按照护士的交代,我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这样连续升降床头十五分钟。”这件事做完,多萝西轻轻拉开塔莉身上的毯子,开始按摩她的双手和胳膊。按照医生的说法,这种被动训练肌肉的方式有助于病人的血液循环。整个按摩期间,多萝西嘴里一直说着话。

到了后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当她捧着女儿的脚,在干燥皲裂的皮肤上轻轻搽润肤霜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塔莉出院两星期后,玛拉第一次见了布鲁姆医生。走过空荡的等候室时,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帕克斯顿,他那忧郁深情的双眼,黑色的头发垂在脸前。

“玛拉。”布鲁姆医生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很高兴再见到你。”

“谢谢。”

玛拉坐在椅子上,面对闪闪发亮的木办公桌。办公室比她记忆中的小了些,也私密了些。即便在这个灰蒙蒙的下雨天,窗外的艾略特湾依然美丽动人。

布鲁姆医生也坐了下来,“今天你想谈些什么?”

可谈的事情太多了。很多错误需要纠正,很多事情需要厘清头绪,还有很多的内疚与悲伤需要找人倾诉。她可以继续敷衍了事,歪着脑袋看看别的,或者数盆栽植物上的叶子,然而她说道:“我想我的妈妈,还有昏迷不醒的塔莉。我的人生一塌糊涂,我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藏着不出来。”

“逃避?你已经那么做过了。”布鲁姆医生说。她的声音一直都那么温柔吗?“以前和帕克斯顿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逃避。现在也是。”

玛拉觉得这几句话似曾相识,但一种崭新的理解令她豁然开朗。布鲁姆说得没错。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那粉红色的头发,皮肤上的穿刺,毒品,性爱,都只是她逃避现实的方式和手段。但她的确爱过帕克斯顿,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也许令人心碎,也许不健康甚至危险,但却真真切切。

“以前你一直在逃避什么?”

“那时?我只是太思念妈妈。”

“玛拉,有些痛是逃不掉的。也许现在你已经明白。有些痛你必须勇敢面对。你最怀念你妈妈的什么呢?”

“她的声音。”玛拉回答。接着又说:“她抱我的方式,还有她爱我的方式。”

“你会一直思念她的。这也是我个人的经验。即使很多年以后,你的神经偶尔仍会被思念触动,痛得你无法呼吸。但思念也有它的好处,而且远远大于痛苦。当你经年累月地思念一个人时,你就会以不同的方式在生活中寻找她的影子,而且你一定能够找到。你越是长大,越能理解她。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的。”

“她如果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塔莉的,一定会非常生气。”她低声说。

“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母亲的宽容程度。教母也一样。问题是,你能原谅你自己吗?”

玛拉猛然抬起头,她的双眼已经含满泪水,“我必须原谅自己。”

“那就好。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玛拉发现与布鲁姆医生的交谈起到了作用。所有的回忆,关于她妈妈和塔莉,以及关于内疚和宽恕的谈话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回忆往事,想象着妈妈就站在黑暗中与她对话。

因为那是她最为思念的:妈妈的声音。经过这些努力,她终于明白有朝一日她将不得不面对这一切。她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个地方,等她足够坚强的时候,可以去那里找到妈妈的声音。

可现在她需要塔莉的陪伴。这是玛拉答应妈妈的。

连续几个星期,多萝西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床,而早上又依然要强打起精神爬起来。护理工作的清单永远都放在触手可得的地方,上面的内容她也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漏掉了哪一件。各项任务她已经烂熟于心:每隔两个小时升降床头十五分钟,检查输液和食物,检查鼻饲管,按摩手脚,涂抹润肤霜,帮女儿刷牙,小幅度活动女儿的四肢,保持床单干爽整洁,每隔几个小时让女儿翻翻身,检查气管支气管的抽吸情况。

整整过了一个月她才开始不再心慌,而直到六周之后,家访的护士才用不着再在她的任务清单上添加提示。

到了11月底,她那黑色、泥泞、杂草丛生的园子里已经落满了枯叶。她开始满足地想,在她和女儿共同度过她们的第一个圣诞节之前,她终于可以不用拿着清单就把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已经形成了习惯。那个名叫诺拉的护士每周来四次。她已经是12个孩子的祖母,这些孩子最小的才6个月,最大的已经24岁。上个星期她忽然有感而发,赞叹地说:“多萝西,你太了不起了。说真的,就算我亲自来做,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2010年圣诞节那天,黎明刚刚降临到斯诺霍米什这座小镇。多萝西终于感受到了平静,或者说她感受到了一个照顾昏迷女儿的母亲所能感受到的最大限度的平静。她比往常提前了一点醒来,起床后就立刻开始收拾房子,为这个家增加一点节日的气氛。储藏室里没有什么装饰品,但她并不介意。就地取材是她的强项。她走进昏暗的储藏室,但却不小心撞到了两个纸箱子,那里面装的全是塔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