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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第二次来是在一年前,像现在一样,正是五一节前夕。同宿舍的姐妹们都在说黄金周的假期,计划着去哪里旅游。爹没有敲门,咣当一声推开宿舍门就闯了进来。惹得姐妹们顿时一阵惊呼,慌作一团——天气热,她们都穿得很少。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人家为什么尖叫,一进门就喊老丫头,问我,带的山野菜吃没吃光。对我说,妈让他给我又送一袋子来。爹的肩上背着一只鼓囊囊的麻丝袋子。我看看姐妹们,再看看爹,脸上一阵发烫,不知道该对爹说些什么。爹打开口袋,妮子妮子地叫着,用他的两只大手,从袋子里捧出一把把野菜,自作主张地放在姐妹们的床上。即便人家拒绝他的礼物,他仍然把它们一一送了出去。还不厌其烦地说,菜已经用盐腌好了,拿热水泡一泡,就能下饭吃。

爹送完了礼物,卷一袋烟,毫不理会姐妹们捂住鼻子嘴,坐在我床上有滋有味地吸了几口后,听见了姐妹们说黄金周旅游的事。不知道爹为什么会对这件事特别好奇,他站起身,问她们:“黄金周是什么意思?”一个姐妹憋住笑告诉他:“黄金周就是七天的长假,可以不用上课,还可以出去旅游。”爹就显得更加纳闷儿,问:“好端端的,学校干啥要放长假?”那个姐妹轻声地笑了,另有两个姐妹也笑出了声。一个姐妹忍住笑说:“因为要到节日,五一劳动节,所以学校才放假。”爹又问:“劳动节是什么节?”

我无法忍受爹再这样傻乎乎地问下去,抢着告诉他:“劳动节就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也叫五一节。”

爹似乎明白了学校为什么要放假,点着头,反复念叨着劳动节和五一,从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突然又问了一句:“劳动者是些啥人呢,谁答应让他们过节的?”

爹这句话说完后,宿舍里的姐妹们再也忍不住,一齐发出了响亮的笑声。爹也咧开嘴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脑袋问我:“老丫头,你告诉爹,那个劳动节——五一是几号呢?”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抱怨地喊了一声“爹”,眼泪就流了下来。爹没看到我的泪水,又接着问姐妹们:“旅一次游得花多少钱?”

爹离开学校五天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三百元钱,在附言里写着旅游两个字。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爹的信。爹不识字,信是我的小学老师帮着写的。在信里,爹问我,寄的钱是不是已经收到了。爹还说:爹的老丫头和别人比,不缺啥也不少啥,人家去旅游,你也得去旅游,钱可能不太够,找便宜的地方去游吧!在信里,爹还说,他已经知道了劳动节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也知道了五一是五月一号。爹说,他还知道了,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劳动者。最后,爹让我放心去旅游,不用惦念家里!在信纸的背面还写着一句话:祝老丫头劳动节快乐!

我没想到,暑假回到家时,竟然看见爹瘸了一条腿。爹看见我,有些慌张,咧开嘴笑了笑,响亮地冲着屋子里喊:“她妈,赶紧杀鸡,咱老丫头回来了!”

妈告诉我,爹的腿是在崖上采山野菜时摔断的,那面崖很陡,但长的野菜很新鲜,一看就知道能卖好价钱。妈还说:“你爹盼着多采些野菜,好快点还上那三百元钱的债!”

爹从此再没来过我的学校。

我刚刚给他和妈寄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写着两句话:祝爹劳动节快乐!祝妈劳动节快乐!写下这两句话时,我哭了,眼泪滴到了信纸上。

烟囱里的兄弟

一天晚上,我打开吸油烟机想要炒菜时,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吸油烟机出了毛病,关掉后,那声音还响着。这次听得很清楚,“叽叽”“叽叽”,声音发自吸油烟机的烟囱里。我站在厨房仔细听了一会儿,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在老家的屋檐下,在房上的瓦缝间,在思乡的梦里,我都无数次地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我听了二十几年,它只能属于一窝刚出生不久的麻雀。

我决定不再炒菜,迅速跑出屋门,站在楼下的马路上,抬头看着五楼从厨房伸出的那截烟囱。我惊喜地看见,在烟囱的缝隙间挨挨挤挤地伸出三个小脑袋,小脑袋上和我想象的一样,全都长着稚嫩的黄嘴丫。我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出生绝对不会超过三天。我知道这三个小兄弟现在还不会飞行,每天只能躲在家里,等着爸爸妈妈叼回食物来喂他们。他们的父母此时一定正飞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焦急地寻找着食物。城市里没有虫子,更不可能有打谷场,他们要到哪里去给孩子们找东西吃呢?

若是在农村,寻找食物就不会是个难题了,依靠他们敏捷的身手,即使是从鸡鸭的嘴边也可以轻易地夺得食物喂饱孩子们。麻雀呀!麻雀,你何苦要到生存艰难的城市里来安家呢?有可能小家伙父母的父母就生活在城市里,他们已经过惯城市的生活,适应了城市的环境,就像我的女主人一样,高傲地认为自己是只城里的麻雀。也可能小家伙的父母像我一样进城不久,城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让他们充满了惊奇。他们终于决定不再飞回熟悉的农村,从今以后在城市里安家。他们大概是飞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后,才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到了这个相对柔软安全的地方。

那一天我在马路上看了很久,直到三兄弟的父母叼着食物飞回来,我才放心地离开。从那天开始,我炒菜时不再使用吸油烟机了,我认为排出的气体不利于小麻雀的生长。我需要保护住在烟囱里的三位兄弟。

女主人很快发现了我的反常行为,她嗅到了屋子里的油烟味。即刻提出了质疑。那时我正站在厨房里陶醉地听着三兄弟的叫声,我已经能够准确地分清他们声音中的微小差异了,有一只不叫我就会心事重重。女主人说:“傻瓜蛋,有吸油烟机不用,你丫神经病啊?”我刚给她干活时,她对我的称呼是四个字——文学青年。这四个字用她地道的北京话发出来,显得无比的恶毒,基本上和傻B画等号。雇用我三个月后,她叫我的就是这三个字——傻瓜蛋,她说之所以没有解雇我,是因为我看上去不像别的人一样吓她一跳。

我示意她小声一点,低声说:“烟囱里有一窝小麻雀,他们是我的兄弟。”女主人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遍(好像我是个什么怪物),扭身走出了厨房,在门口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农民。我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它同样恶毒,但我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认为做个农民并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