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白玉京(三)(第4/5页)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半晌之后,有人高声道:“师兄,对付他就该不择手段!”

“是啊,师兄你忘了之前是怎么受伤的吗?!你刚刚对他手下留情,他却想趁机杀你!他根本不领你的情!我们现在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可以不要颜面,但是一旦被他逃脱,崔嵬山下的遗民、灵脉上的仙宗,这些无辜人该怎么办?”

姜别寒想上前一步,一柄拂尘拦在他面前,仙风道骨的掌门师叔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先前用这把拂尘救了他一命,如今同样用这把拂尘挡住他去路。

“师叔……”姜别寒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看向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是绫烟烟的师父,该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与是非对错。

“难道只有杀人这一条路?”

老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别寒往下看去。众人终于将少年掌心扯开,却只有一枚沾着血迹的头饰,和一张画纸。

画纸的背景是暖黄,因为那是一个艳阳天,姜别寒记得很清楚,他们能说服画铺摊主执笔作画,还多亏了少年的功劳。

他从那时便开始疑惑,未及弱冠的少年,为何会如此通透,通透得有些暮气沉沉。

姜别寒在某一瞬间,又产生一种近乎幼稚的想法。抛却天渊之别的身世,同样是天之骄子,他们两个或许能成为知己。

“师兄,你别拦着我们了。”剑阵蓄势待发,为首的弟子寸步不退:“他身后罪孽罄竹难书,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师兄今日若轻易饶他,那他手里的这些人命又该怎么办?”

姜别寒拦在他们前面,半步都没动。

“回来!”一贯和蔼慈祥的掌门师叔终于拉下脸冷声低喝:“你忘了断岳是怎么教你的?陪伴你十几载的长鲸剑又是怎么断裂的?”

“师父被骗了大半辈子,他所秉持的信念,从根源上就是错的,至于长鲸……”姜别寒寸步不让,哑声道:“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没了它,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这不像是以往那个听话而又刚正不阿的姜别寒,他会将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开脱。

“师兄,快让开吧。”弟子们几乎在哀求:“你救不了所有人,杀了他才能把一切了结。”

“杀人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姜别寒轻声说:“不过是在欺骗你们自己而已。”

他这句话说完,一些年轻弟子面色茫然,另一些则慢慢放下长剑,唯有掌门师叔脸色奇差。

姜别寒不再看这些人,而是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少年。

他身边棋子洒了一地,像火海里的星辰。彩云为盘,琉璃为子,瑰丽而美好,可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好似死在了自己的棋局里。

他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不甘心熄灭,好像在讥讽:这次只是他们走运。若是没有那个不知死活前来向他寻仇的小孩,他早已全身而退,何须在这里看着这群乌合之众趾高气昂地在他面前上蹿下跳?

画纸被风吹了起来,画上五人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浓墨重彩的色泽中,只有一块空空如也的白,白得如同泡影一般从未存在过。

姜别寒目光被刺得生疼,过去的影像从他不愿面对的角落里苏醒,仿佛汹涌的海潮席卷了记忆的荒原。

他想起那个日光融融的艳阳天,白鹭洲的小渡口繁华热闹,空气中有腥咸的海水味道,偶尔还有海鸟翱翔天空时发出的高亢鸣叫。他们身前的花楼翻滚着鲜艳的红浪,身后的店铺飘来馥郁的脂粉香,女侍们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逗弄着还没开窍的夏轩。

那是一段让人想永远沉湎其中的时光,让人忍不住祈祷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永远不要结束。那时的少年们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有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女孩,有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正道,有鲜衣怒马的意气,有明媚蓬勃的幻想,有清风明月,有草长莺飞。哪怕前路还有不虞之隙,有不测风云,也不过是墙隅处终将被光明驱散的阴影。

他应该和少年说了很多,他想起来了,他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诫对方,该怎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远停留在初遇那该多好,这样就没有后来的欺诈与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着笑意的面庞,一张张重叠起来,最终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涡,漩涡里只有少年一个人。

无数把长剑贯穿他身躯,将他钉在玉龙台上,他像被一束荆棘刺透的白鸟,海风吹拂,宽大的袖袍轻轻飘起,便仿若鸟儿折断的翅膀,偶尔扑腾一下,又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眼底的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到最后的最后也不愿意熄灭,好似在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海面上出现一片淡青色,悠扬的琴声响彻辽阔的海域,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像每一个月圆夜时,海妖孤独的吟唱。

天际乌云退尽,露出橙红赤金的烟霞,绵延万里,像一条燃烧的长龙,伏卧在重归于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飘过来,栖停在少年浸满血迹的鬓发上、颓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飘进空洞漠然的瞳孔深处。

海面哗一声冲开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后露出隐隐绰绰的人影,像游离在厮杀之外的过客,安然无恙。

有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一层不真实的纱,模模糊糊地仿佛来自于梦境深处,但他听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轻柔地荡漾。

没有听错,确实是她在呼唤自己。

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到最后也没让她看到半点腥血,但同样也没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飞奔而来的场景,只有空旷的琴声回荡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结局那样,躺在血涡里,但与原著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一个人面对死亡。

“你看什么啊?”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两人走在月影横斜的街道上,两侧是鹿门书院盖着青灰瓦片的白墙。

“在看那个散修,”他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黑夜:“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可是有人替他收尸,替他立衣冠冢。”她踮起脚拍拍他肩膀,皱起脸:“……好晦气啊,帮你拍掉。”

少年在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跃。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恶人,恶人自有恶报,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后能有一人,替他在异乡收尸。

散落在周身的符纸还在燃烧,滚沸的火星犹如夏夜的萤虫,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红的岩浆上,鲜血浸染着雪白的衣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浓烈的冲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纯白的木槿花田里,开出了艳烈的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