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章(第2/4页)

他低下头去,含笑低吟道:我立在佳人眼前,凝视着黑色的面纱——我看到了迷人的河岸和迷人的远野烟花。

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快活的声调说:“尼古拉耶维奇,我相当地明白……我不会看不出您对待我的态度……您不觉得害羞吗?您且住,且住!我想像的您与真正的您有些……不同,好啦,让我们抛开这一切吧。否则,就有点儿不像话,不正直了……于这一类风流韵事,我可是个不很高明的对象。您想跟我调情,是吧?好啦,愿您继续保持我们的友谊,可是不要再做蠢事。要知道我并不是什么‘美丽陌生的女郎’。明白了吗?说定啦?请把您的手递给我!”

利斯特尼茨基优雅地做愤慨状,但他未能把这个角色演到底,最后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等戈尔恰科夫追上他们,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立刻活泼起来,变得更高兴了,但利斯特尼茨基却一声不响,内心在无情地嘲骂自己,一直到家门口。

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满怀真诚地相信,那天说清楚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表面上,利斯特尼茨基支持了她的这种信心,但是内心里却几乎是在仇视她,过了几天,他发觉自己总在煞费苦心地寻找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性格和外表上的缺点,他明白了,自己已经站在真正的伟大爱情的边缘上了。

假期将尽,脑海里留下了还没有发酵完的沉渣。经过补充、休整的志愿军准备大举进攻了;离心力迫使志愿军向库班方面进军。不久,戈尔恰科夫和利斯特尼茨基就告别了新切尔卡斯克。

奥莉加给他们送行。黑绸子衣服给她那不很艳丽的姿色做了有益的衬托。她的泪眼含笑,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牢牢地印在利斯特尼茨基记忆里的正是这个形象。她那灿烂耀目的形象在那血肉横飞、污秽遍地的岁月中,久久地深藏在他的记忆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庄严的圣光一样笼罩着他。

六月里,志愿军已经投人战斗。在第一次战斗中,一块三英寸日径炮弹弹片炸裂了戈尔恰科夫骑兵大尉的内脏。他被从阵地上抬下来。过了一个钟头,他躺在一辆篷车上,流失着血和生命,对利斯特尼茨基诉说道:“我不认为我会就此死去……马上就要给我动手术……据说没有麻药……不值得去死。你以为如何?……但是,咱们以防万—……我是在意志清醒。感觉正常等等情况下说话的……叶甫盖尼,你不要丢弃廖莉亚……我和她都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你是个诚实的好人……跟她结婚吧……你不愿意吗?……”

他带着恳求和仇恨的矛盾表情望着叶甫盖尼,没有刮胡子显得发青的脸颊哆嗦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掌放到炸开的肚子上,从嘴唇上往下舔着粉红色的汗珠说:“你答应吗?决不抛弃她……如果俄罗斯大兵……不把你也这样干掉的话,你怎么不说话呀?她是个好女人……‘他全身痛苦地扭动了一下,”是个屠格涅夫式的女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女人啦……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答应。”

“好,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永别啦!

他哆哆嗦嗦地抓住利斯特尼茨基的一只手,然后蠢笨、绝望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由于用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抬起汗湿的脑袋,把干裂的嘴唇贴到利斯特尼茨基的手上。然后急忙用军大衣衣襟蒙上头,掉过脸去,这时惊骇的利斯特尼茨基一门之间,看见戈尔恰科夫的嘴唇上掠过一阵寒战,脸颊上一道灰色的泪痕,过了两大,戈尔恰科夫死了。又过了一天,左手和大腿受了重伤的利斯特尼茨基被送往季霍列茨克。

在科列诺夫斯克镇附近发生了持久、顽强的战斗。利斯特尼茨基跟着自己的团进行过冲锋和反冲锋.第三次他所在的那个营的战士都站了起来。连长在叫喊:“不要卧倒!”——“雄鹰们,前进!”——“为了科尔尼洛夫的事业——前进!”——在连长的喊声推动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跑过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左手拿着一把工兵用的铁锹,举到脑袋顶上当盾牌,右手拿着步枪。有一次,一颗于弹咔嚓一声擦过铁锹的斜面飞了过去,利斯特尼茨基把手里的铁锹柄端正,喜不自胜:“逃脱啦!”可是后来,迅猛短促的一击,把他的手打到一旁去,铁锹失落了,火头上,在头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又往前跑了十来沙绳。他试着把步枪斜端起来,但是一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疼痛就像熔化的铅一样,沉重地灌进了每个骨节。他躺到田垄里,有好几次忍不住大叫起来。躺在那里,一颗子弹又打在他的大腿卜,于是缓慢、痛苦地失去了知觉。

在季霍列茨克,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给锯掉了,取出大腿中的碎骨片。在失望。疼痛和苦闷的折磨中躺了两个星期。后来又被送到新切尔卡斯克。又在医院里过了三十天烦恼的日子。换药、女护士和医生们的哭丧的面孔、碘酒和石炭酸刺鼻的气味……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有时候来看望他。她的两颊黄中透绿。一身孝服更加深了她那两只空虚的眼睛里没有哭尽的忧伤。利斯特尼茨基久久地凝视着她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沉默不语,羞愧地偷偷把那只空衬衣袖于藏到被子里。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探询着丈夫战死的情况,目光在病房里的几张病床上徘徊,露出明显的毫不在意的神情听他讲述。利斯特尼茨基出院后就到她家里去了。她在台阶上迎接他,当他低下剪得短短的白色卷发的脑袋去亲她的手的时候,她把身子扭了过去。

他仔细地刮过脸,身上穿的那套漂亮的保护色弗列奇式上衣依然是那么笔挺,只有那只空荡荡的袖于令人望而生畏,——缠着绷带的半截胳膊在衣袖里痉挛地摆动着。他们走进屋子去。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坐下就开口说:“鲍里斯在去世以前请求我……要我答应,叫我好好照料您……”

“我知道。”

“您从哪儿知道的?”

“从他最后的一封信里……”

“他希望我们能共同……当然,这只能在您同意,您愿意跟一个残废人结婚的情况下……我请您相信……现在来谈我的仰慕之情听起来一定很不……但是我诚恳地希望您得到幸福,”

利斯特尼茨基的窘态和充满激情的话使她非常感动。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同意。”

“我们回到我父亲的庄园上去。”

“好吧。”

“其余的事以后再补办,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