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ent-down Girl /天浴(第4/4页)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的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地,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比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儿。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儿,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暖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哎,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年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杆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地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心里清楚得很,他绝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烧化,烧温热,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顶着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它滚下坡去,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