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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暖。藤灰色的树枝丫,一夜笼起了烟黄。周日午后,宋梅用洗了碗,湿手烘在阳光里,忽听楼下哗响。跑到窗前看,外头来了十多个人,砸门的,踹门的,拿棍棒戳门的。宋梅用认出姓丁的治保主任,身高一米八,人称“丁枪杆”。宋梅用曾被他叫去训话。他说了一通党的政策、政治形势、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嘴角起的白唾沫,喷溅在她额头上。

此刻,她俯窥到丁枪杆的头顶,发旋处秃出一块头皮,周边的发根都灰白了。他贴墙而立,左手握了一把火钳,右手夹了一根飞马牌香烟,没有点燃,在嘴唇间塞了一塞,又捏出来。宋梅用猜测他带来的那帮人,是地区治安户籍警。

欢生正在午睡,被他们惊醒了,往窗下一睃,“糟了糟了”,跑去关上房门,反锁起来,又搬一只椅子抵住门板。宋梅用不明所以,跟着他转。

战生道:“你们乱什么乱,未必是找我们的。”

欢生说:“那找谁?不会是找善太太,他们家捐过飞机,房子钞票都送给国家了,国家总要顾一点情面吧。”

宋梅用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总要轮到我们的。上次街道里搞批斗,我叫你们别瞎凑热闹的。看看,报应来了吧。你们老爸以前是开熟水店的,可他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你们现在的成分是工人,我也是热爱毛主席,拥护党中央的,两个最心疼的小囡,都交出去建设国家了,我……”

战生嘘一声,打断她。

宋梅用脖颈一缩,闭起了嘴巴。他们听见咣当一声,是楼门板撞到了墙上。又听见乒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旋而哗啦不绝,想是枝形吊灯遭了殃,水晶碎了一地。有人喊道:“佘宪平出来!”战生与母亲飞速对视一眼。宋梅用暗暗嘘了口气。欢生说:“太好了,不是找我们。”宋梅用白他一眼,“就你话多。”

客堂间叮哐不绝,似有无数东西在同时破碎。不知过了多久,倏然静下来。

宋梅用轻声道:“砸完了呀。”

战生道:“大概在搜黑材料。”

欢生道:“我们屋里有啥不该有的东西吗?”

战生道:“还等你现在想到啊,我早检查过好几遍了。”

宋梅用道:“那么多好东西,怎么砸得下去。外头买买普通大衣柜,都要一百二十块,五斗橱要九十块……”

战生嘘一声,扭过头去,耳朵贴住门板。欢生捻捻眼角,双手叠在肚皮上,“不晓得丁枪杆闹到啥辰光去,看样子吃不成晚饭了。”宋梅用想起清早买的鸡毛菜,随手扔在了厨房门后。月初新购的早籼米和棉清油,放在了搁板上。还有三个鸡蛋,舍不得吃,兜在碗里,不会也被抢砸吧。她烦躁起来,呵斥欢生:“你是猪猡吗,就想着吃吃吃。”

这时口号又起,声音比先前更壮阔。宋梅用母子挤到窗前,见二三十人冲进铁门来,多是面熟陌生的街坊。领头的男孩提一柄斧子,身体往前倾,疾疾地走,几次哼了鼻涕,甩在新抽芽的草坪上。战生指着说:“喏,这个‘黄造反’,我跟你们提过的,中学读不下去,整天偷鸡摸狗。有次偷到我头上来了,被我狠狠叫刮了一顿。戆卵一只,毛都没长出来,就敢绑块红布头,出来闹革命了。”

黄造反一伙进了楼,哐啷打砸起来。战生打开柜子,从木工箱里取出一把榔头。宋梅用拦住他,“虎头,别,别,这帮人凶着呢,你斗不过。”

“谁跟他们斗,我去帮他们抄家。”

宋梅用糊涂了,挟住他的腰。战生扭来扭去,掰开她的手指。“我跟姓黄的有过节,他回头肯定要报私仇,万一砸上来了怎么办。我也去革命革命,堵住他们的嘴。”

“白眼狼,白眼狼,善太太对我们多好。”

“你在说梦话吗,佘家已经被打倒了,你还想跟着他们当反革命?你女儿晓得了,头一个不认你。我们也不敢认你。”战生挣脱她,冲出去。

欢生见有闹猛可扎,兴奋得面颊潮红,鼻孔哧哧喘气。他满屋翻找,抄起藤拍子,挥两下,觉得不够劲,便拎了一只杌子,俄又回来,抓一枚毛泽东像章,重新奔出门去。

宋梅用追到走廊里,不敢喊两个儿子的名字,便喂喂了几声。她听见重物坍塌的声音,脚底颤动,墙壁上的白灰纷纷落下。老天爷呀,现在不是新中国了吗,为啥还不太平。宋梅用脊梁一激灵,被自己的反动思想吓坏了,跑回屋,锁了门,喝了半杯隔夜水。一团冰凉落腹,额头却烫起来。

宋梅用想不明白,街坊们为啥这么恨佘家。善太太见人就笑,从不翻脸。不过她的脾气,好得也太不寻常。战生说了,阶级敌人藏得深。广播里还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宋梅用想起她笑的模样,眼皮松垂下来,眼形有点三角了。下巴后头叠了一块赘肉,跟水袋似的,轻轻颤动。她已经老了,像个慈祥的老阿姨。他们为啥恨她呢?人民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吗?

宋梅用看到搭在椅背上的两用衫,走过去,捻了一捻。它本是倪路得的。宋梅用有次说:“最喜欢这种双面卡衣服了,又细洁,又挺括。”倪路得就送给她。她推却着,收下了,自己裁了裁腰身。倪路得还送了一副老花眼镜。镜片让宋梅用发晕,镜脚箍得太阳穴疼。她把眼镜压在了针线篮底。

宋梅用回忆着,觉得善太太未免过于殷勤。人世间的道理,你帮我,我也帮你。你算计我,我也算计你。哪有送这送那,不求回报的。莫非真有什么阴谋。她想到居委会宣传的特务故事,惊生一念,抓起那件两用衫,边边角角捏一遍,每粒纽扣都咬一咬。还好,没有窃听器和发报机。她呸呸两下,吐掉嘴里的塑料味。

善太太虽然好,她的男人却不大好。佘宪平回家几年,身体越发败落,心性倒是更高了。瞅起人来,眼白比眼黑多。还有小少爷,整天阴着脸,远不如幼年讨喜。俗话说了,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先生少爷仇视无产阶级,善太太能好哪里去,肯定是伪装的。啊呀,我竟然上当了。

宋梅用烫手似的,把两用衫撂在地上。衣服的一对袖管往前扑,犹如瘪气的人形。她挪开眼睛,迷迷瞪瞪四顾,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定定自己的心神。“毛主席唉。”她走到桌前,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毛泽东像。

这是一张正面双耳像,战生上周买的。原先那张爬过一只壁虎,被欢生拍死。万恶的小爬虫,居然爆出一摊灰浆,污了毛主席的脸。战生将它偷偷烧掉,重新买了一张新的。他让宋梅用别敲图钉,有人因为钉孔位置不正确被判了刑。画像也不能挂歪。他用蜡绳丈量水平线,木工铅笔画好四角位置。宋梅用熬了米糊,在像纸背面刷过三遍,这才贴到墙上去。又拿晾衣尺刮出纸底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