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新闻联播》到了结束的时刻,字幕在主持人身上留下白色条纹,在爸爸的脸上投下不定的光影。妈妈还想去端碗筷,但爸爸以更快的速度起身,压住妈妈的手:“你坐着,坐着,我来,我来。 ”他叮叮咣咣端着碗盆,用肩膀顶开门帘子,端着碗筷去水房。妈妈本来还想说几句,见他出去,只好坐下来,擦了擦小桌子,又拿出针线活。窗外的大雨已经开始磅礴。昏黑的天地间,自有一份盛大的忧愁。

妈妈停下针线,忍不住抬头看天花板。住在现在的宿舍里,若仅仅是房间小也就罢了,让妈妈介意的是,住在男工楼,一楼道都是单身汉,只有一两对夫妻,出来进去实在不便,穿衣服洗衣服晾衣服都需要特别小心回避。床是上下铺,小夫妻做事的时候床板支扭乱响,两个人不得不提心吊胆。院子里像他们这样的小夫妻不少,都是因为有年底分房子这希望,才默默忍着,不埋怨不抱怨,挤在宿舍里,白天干活儿,夜晚等待。

爸爸端着碗筷去水房。在水房洗碗的时候,心里转动的念头更杂乱。王老西说的话当时他没在意,但时间越久,想起来的越多。王老西跟他说起过深圳的事,他也不知道王老西是怎么知道的,八成也是道听途说,但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王老西说深圳那边全都是工厂,人们心思活跃,每天大批大批走私船进港,卸货都是电子表,小贩们蜂拥而上,能进多少货进多少货,回来倒手就卖掉,一转眼就能挣一大笔。他说那边是新时代,不跟上就落伍了。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很有煽动性。起初听的时候,爸爸只是怀疑其真实性,然而此时想起来,却变得极为吸引人。越是不能去,越吸引人。

其实爸爸并不在意去哪里,也不太在意挣不挣钱。他当然会跟妈妈说是想多挣点儿钱,但当一个人真的想做一件事,他虽然会找很多理由,可若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他还是要做。只有这时才最需要面对自己。爸爸也形容不来自己的心情,那种感觉就好像原先下乡时,在地里干活干了一天之后,憋得不行,想找人打一架,或者使劲吹吹风,或者找到连他自己也想不出来的方法,只要透口气就行。又像是小时候在海河里游泳时溺水,想伸手推开水面,手扑腾、乱抓,只想出去,水面外面是什么却是顾忌不到的。

让爸爸在意的不是挣钱,而是他还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活多久。从他有自我意识开始,他一直跟着周围人走,开始是被动,后来是主动,现在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动,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曾选择那些事情,他只想挨过那些日子,一段难受的日子接着一段难受的日子,挨过这段,争取再挨过下一段。他有过抱怨,但他也明白他没资格抱怨,很多时候是他主动听别人安排。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也许可以做个抉择。

不去想这些事的时候,生活好像没有别的可能。可是有些念头,越让自己不去想,越是不能把它赶出脑袋。他被它撕了一个口子,不能平息。他想起最后几年在农村的日子,革命热情已消失殆尽,日子劳苦贫瘠,久久不能回城,有种被困在陷阱里的苦闷。他曾盼望世界大战,只有大乱才能给他离开的机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始终缠绕着他,即使回城都没有消逝。他想摆脱那种感觉。

但是,当妈妈低下头说出“十月就要生了……”的时候,爸爸知道他没法走。他不忍心。他能想到当他不在时,妈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的样子,周围人分到房,妈妈什么都分不到。那个时候的妈妈会像她最后被落在农村时的样子,脸上充满被遗弃的惊惶,却又有一种不敢抱怨任何人似的、委屈的感觉。妈妈从不抱怨,是不忍心惹其他人烦恼。而正是妈妈的这种不忍心,时常引起爸爸不忍心。爸爸知道,这次他还是不忍心走。

十月就要生了,爸爸想。

爸爸把碗冲了又冲,其实已经洗干净了,因为脑子还嗖嗖乱转,就从头到尾又洗一遍。窗外偶尔的炸雷声震得他哆嗦片刻,但很快就又回到沉思默想的现实中。那是爸爸最犹豫的时刻。心里的不安推着他,可是他无法说清那种不安是什么。

爸爸回到房间的时候,妈妈已经烧好了热水,见爸爸回来,妈妈胖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不快,她热络络地一笑,起身从架子上将洗脚盆端来。“洗洗脚吧!”妈妈说。

当夜雨下得太大了,爸爸第二天一早才去找谢一凡。

天刚蒙亮,他就爬起来,披上短袖衬衫,脸也没洗就要出门。他照照镜子,胡噜了一下头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

妈妈睡眼惺忪诧异地看着他。“你上哪儿去?”妈妈囫囵着说。

“没什么,你接着睡吧。”

窗外还有小雨淅沥,爸爸从门口大衣架下面的柳条筐里翻出雨伞。他在楼洞口试试雨,觉得无妨,又把伞合上夹在胳膊底下。他蹬上自行车,车子歪歪扭扭驶过空无一人的小路。雨后初晴的清早有一股浓郁的草香。

谢一凡家在工厂外不远的一片红砖楼群里,骑车十分钟就到。他们小两口工龄也不长,只分到一个小独单。

爸爸轻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敲了两下。他担心他们没起床,刚要转身离开,门却开了,谢一凡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只手拿着汤勺,笑着给爸爸让路。在他身后,吕晶正坐在小方桌边喝粥。

“昨晚上一看那雨,”谢一凡说,“我就猜你肯定不来了。”

爸爸挠挠头:“今儿早上我还怕你们没起床呢。”

“起了,早起了,”谢一凡让爸爸也在餐桌边坐下,“喝粥吗?”

“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谢一凡笑道:“跟我还客气啥。”说着给爸爸也盛了一碗。小米粥的热气袅袅有型。

爸爸一边吃,一边把王老西的事情说了。谢一凡一直听着,频频点头。

其实王老西他们想求的也不复杂,就是想搞个公私合作,借厂子的技术生产,再找厂里的人给他们做做培训,也搞冰箱加工,搞不了冰箱就搞冰箱零件,卖了钱给厂子分成。他们厂子现在做化肥做得不太好,竞争太激烈,遇上困境,想拓展思路,搞点加工产业。爸爸的厂子算是市里头的国营大厂,平时统购统销,旱涝保收,大家都偷懒,做事也没什么积极性。要是真能坐等分成,也是一件乐事。两边都有利润,谁也不吃亏。只是这样做合不合规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一天突然下一道文,说这事儿不合法,将领头的处罚了就说不好了,严打毕竟才过去一年。

“这事儿吧,我可说不准,”爸爸说,“我也不是跟你爸说这事儿多好多好,就是现在有这么个事儿,想跟你爸商量一下,做还是不做,得领导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