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又说了一阵子,菜吃得差不多了,爸爸帮谢一凡一起收拾了桌子。见到阳台上养的鸟,又是一番闲聊,八哥、画眉哪个聪明,鹦鹉哪种好养,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纯色是什么血统,去哪儿遛鸟最好……这些话都很对谢老爷子心思,告辞的时候,谢老爷子亲自送到门口,点根烟看着两人换鞋。穿工服的时候,爸爸停下来,问:“谢厂长,您说,要是王老西有了消息,我跟他一块儿去趟深圳行不行?我替咱厂子联系,比让他联系有准。”

“行,去吧。”谢老爷子答应得爽快。这大大出乎爸爸意料之外。“要真有消息,就让办公室小王给你买张票。”他又加了一句。

“哎,太谢谢您了。”爸爸忙不迭地说。

爸爸和谢一凡出门,谢老爷子穿着拖鞋到楼道里,吐着烟,笑着说:“你俩好好干,以后机会多着呢。这回天下是真的变了,你们得跟得上才行。”

爸爸点头,挥别下楼。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爸爸又抬头,仔细瞅了瞅谢老爷子的脸。谢老爷子没有注意到他,正抽着烟眯着眼盯着楼道小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夜空。谢老爷子有点显老了,但身上有种躁动的热情。那是爸爸第一次知道,有种人会把精力在暴风骤雨里封存,等到风暴过境再拆封。

下楼之后,爸爸和谢一凡推着自行车溜达。爸爸对谢一凡称赞谢老爷子豪爽、有魄力,谢一凡叹口气,没说什么。楼群里的路灯隔很远才有一盏,橘黄的光打成锥,让人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身前从长变短,缩成脚下一个圆,又从短变长,延伸成身后披着的长袍。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像一个人的理想现实一样循环膨胀收缩。

“陪我上那边报刊亭看一眼吧。”谢一凡说。

“行。买什么?”

“买本《人民文学》。好像有诗歌特辑。 ”

“有你的诗?”

“没有,哪有我的啊,”谢一凡的声音里既有自嘲,又有不好意思,“就是看看别人的。什么时候要是真有我的了就好了。 ”

“没事,慢慢来嘛,”爸爸信口开河地安慰道,“肯定有一天能发的。”

谢一凡摇摇头,不说话了。爸爸知道,谢一凡现在没什么欲求,大部分事情都无所谓,只是偶尔还写写诗,算是生活还有些寄托。谢一凡曾经对上大学寄予厚望,但自从两年高考没考上,就放弃了,对其他事情都心灰意懒了。爸爸当时觉得,谢一凡有一点自暴自弃,也有一点过于敏感。若是想考,再考两年又无妨,反正他家家境好,也不指着他上班养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谢一凡就决定不考了。也许是天生觉得任何事都不值得太强求,也许理性认为自己水平不够,再考未免自取其辱。爸爸没有问过,他回城的时候,谢一凡已经做工人做了一年多了。

依爸爸看,谢一凡还是有点介意的。以前他小时候被人说了无数次才子,都笑呵呵的,现在说笑中再有人称他为才子,他脸色多少会黯淡一下,不外是触到他没考上大学的隐痛。谢一凡小学时作文一直写得好,被老师表扬,还被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后来文革下乡了,在村里干活的间隙,谢一凡也给其他人讲历史故事,每到周末还骑几十里路进城,找人偷偷买抄家抄出来的书,回乡下拿给他们看。他身上有个小本子,一支钢笔,中午午休的时候就找棵老杨树,坐在树下写东西。有人疑心他写的是反动言论,向组织举报,几个人突袭他的小本子搜查了一番,结果发现本子上写的竟然无一点直抒胸臆的东西,没有批判也没有理想抱负,只是写了今天的阳光如何、土如何、风如何、雨如何,还有同伴里谁出的汗多、谁喝的水多。翻来翻去认定是无聊的东西,也就把本子扔回给他,没人再管他了。其他知青和村里的闲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装样子,叫他大才子,一半是真心,一半也是揶揄。回城之后考了两年没考上之后,厂里的人也纷纷有口无心地乱开玩笑,笑着说咱们这破厂就是不行,才子出了门就不是才子了。谢一凡嘴上不介意,也跟着哈哈地自嘲,但心里多少因此灰心。自此之后,谁提“才子”二字,他脸色总有点黯淡。

但诗还是继续写一些的。前两年某杂志上发了一篇一个女工写自己如何苦闷的文章,反响很强烈,谢一凡也拿来给爸爸看。他说读那文章有点共鸣,却也有更多不同意见想说,那种每日沉闷的感觉和自己有点像,但是比自己还颓废。谢一凡说他不想写那种愤恨或者颓丧的诗或文章,而想写一种带有寻找感的诗,要写寻找,要写在一片碎瓦残垣的废墟上四顾寻找的感觉。谢一凡当时说他不后悔当工人,因为当工人至少让他觉得自己有用,但他肯定不会一直当工人,他早晚还是要试点什么。

爸爸觉得,谢一凡有一种真正的诗人气质,不是出口成章的那种,而是对什么事情有种发自内心的抒情。爸爸从来没有那么抒情。

报刊亭关了,让人有失意的感觉。两人掉头往回走,爸爸想起原先的对话。

“唉,我说一凡啊,”爸爸探询地问道,“当年你也说过,不打算在厂里干一辈子的,是这么回事吧?”

“啊?”谢一凡想了想,“啊,是吧。我都忘了。 ”

“那你现在呢?还打算走吗?”

“上哪儿去?”

爸爸一边推车一边捏闸,捏了又松开,松开又捏上,感觉车子一窜一窜。“不知道啊,你当初想去哪儿的?”

“我……好像是想去北京。”谢一凡想了想说,“我想找个什么课之类的听听,看看它们那儿有没有写诗的。”

“现在还打算去吗?”

“吕晶怀孕了啊,那还怎么去?”谢一凡说得欣然,并没有怨意或不满。

“我是说以后,”爸爸说,“以后等孩子大了,还想去北京吗?”

“说不好,到时候再说吧。”谢一凡说完,低头,大拇指随便拨弄,弄响了车铃,在寂静的夜晚洒出一串清亮亮的金属音,让两个人都静了一阵子。“不过应该还是会去吧,至少去看看天安门什么样,替王国林去看看。”

听到这个名字,爸爸心里有点压抑。王国林是在一九七三年死的,死的时候还一直说着“我爱毛主席,我爱天安门”。王国林也是才子,和谢一凡最说得来,两个人动不动就整晚聊《楚辞》,聊杜甫,聊普希金。王国林最终因为写文章支持刘少奇而被判有罪,在狱中又写了好多抗辩的反动诗,只换来更多刑罚,死在狱中。

谢一凡家先到了。他家楼栋口有一只黄灯泡,照着一旁居委会黑板的一角,能看见粉笔写的醒目的“优生优育”几个字,昏暗中怪吓人的。谢一凡锁了车,在楼栋口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