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吃到一半时,吴峰突然推门进来了。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也会从外地赶来。他看到我身旁的空位就坐下来,这让我有种猝不及防的羞涩。好一阵子,我几乎说不出话。

他和周围人打了一圈招呼之后,开始夹菜,然后主动笑着问起我的近况。我草草说了,说还没决定要出国还是要工作。他爽朗地说当然要出国,为什么不出。我于是问起他,这才知道他也要出国了。

我有两年没见到他。他变化不大,仍能见到中学我喜欢他时的样子。他还是一样聪明、健谈、爱玩、办事讲效率,说话直率,很实际,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吴峰要去美国,话题就从美国开始,说起《老友记》和《欲望都市》。我心里的美国仍然停留在《成长的烦恼》那种氛围,而在吴峰心里,美国无疑是另一种样子。美国是商务派对、是公文包、是领带、是法律文书、是理财计划、是金融报表、是节奏。从准备出国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打算回来。他甚至已经搞清楚了绿卡申请步骤。

我问吴峰,将来毕业之后打算干什么。一般这个问题就是客套,回答的人总说没想好。但吴峰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准备先把电子系的硕士读完,找个相关工作,两年之后再读一个金融类MBA,将来去硅谷创业。他说他不想一辈子编程序写代码,还是想自己做老板。“我不想读 phD,倒不是怕吃苦,主要是觉得没必要,美国的phD针对的是 academy,去 industry并不吃香。拿 master比 phD容易很多,拿一个 master找工作已经够用了。早一点找 intern,工作定了 green card就可以排队了。再读 MBA就是想积累些 social capital。 ”

我听着他话语的快节奏,感觉出时间的裂隙。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论外表如何停留,他也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他了。

“读硕士要自己出钱吧?”我问。

“嗯,不过也就两年。中间我做做助教,应该能免一部分学费,还能把生活费搞出来。我算过,只要顺利,工作一年半就能把investment收回本来。 ”

吴峰讲他怎样“套磁”、拿到录取,说得顺风顺水,功利写在脸上,并不加以遮掩。他自嘲的口气说明,他对这种功利并不洋洋得意,而只当作一场可以利用规则的游戏而已。

过了一会儿,吴峰说他女朋友跟他一起出去,在两个城市,可以坐五个小时火车,或者四十分钟飞机。我问他这样是不是很苦,他带着点嘲讽的口气,说这样正好,他的女朋友平时软弱,总要黏人,一点点小事动不动就哭,分开一点还自由一点。

“找美女就是不容易啊。”我揶揄道。

“哪有美女。”他一半认真一半不认真地说道。

我继续陪着他谈笑。嘴里有一丝轻微的苦涩,很轻微,就像是口香糖嚼到最后的无味的感觉。我知道,与他的联系几乎走到了尽头。等他出国,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义务与我联系,而我也许将很久很久都听不见他的消息。他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将一步就迈过那一层我不断撞上去的透明玻璃罩子,进入我看不清楚也无法企及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没有出路的团团转的原地,与玻璃作战,也与我自己作战。我不喜欢这种无助,但却又不想跟上他们的脚步。我想找的东西还留在原地,让我无法转开目光。

“你呢?准备申请去哪儿?”吴峰问我。

“……还没定。德国、奥地利,或者瑞典吧。但我申的是这些国家的英语项目,名额少,很难申,不知道行不行。”

“没问题的,有好消息告诉我。”吴峰说,“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好,一定的。”我说。

我们于是交换了平静的祝福和客套的话。这感觉像褪色的照片。我们终于像所有世故的成年人那样,用两个人都不真心的应酬话结束会面。也许这是告别的最好方式了。

聚会结束之后,众人稀稀拉拉散去。走到外面才发现,我和徐行同行。我心里又忐忑了一下:可能所有人和事情都会在毕业前有个了结。我和徐行一起走出巷子,到马路边打车。这是我和徐行大学四年第一次见。

本科四年,我参加同学聚会很少。我总记不清徐行上哪个大学,但应该是不差的学校。他大四就开始实习了,毕业之后据说会进北京一家私企。宴席中我就感觉徐行有一些变化。他在吃饭中间时不时提到,上周去了哪家宾馆,在哪哪培训又见到哪个名人。他说得突兀,在我们清汤寡水的生活里显得格格不入。好几次,李钦嘲笑般站出来顶他。当徐行说你知道万达老总吧,上礼拜我们吃饭时碰见他了。李钦说我不知道万达,我只吃益达。徐行还做出老练通达的样子教导大家要理财,能买理财就买理财,存款只能是吃亏。但他得不到回应。桌上的转盘转得飞快,话题总是转移到娱乐八卦上,即便有寥寥几个人回应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这些事情认真。

走在散场后的小路上,我试图缓解一下他的尴尬。但似乎他并未体察到晚餐时的尴尬。他仍然在延续他的话,说他的工作平台极好,说他们公司涉猎众多,说他们老总多么有钱。他还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我们公司不上市,”徐行说,“好多这种公司都是不上市的。我们公司要上市其实早就能上市,我们老总就是不愿意上。”

“为什么啊?”

“我们老总认为上市了不好操作,反倒不利于公司发展。我们老总其实特别有钱,据说如果上了福布斯排行能排前几名,就是不愿意上而已,说福布斯晦气。有好多这种真正有钱的老总,都不愿意抛头露面。比起这些人,福布斯上面现在那些人都不算什么。 ”

我们想找个路口打车,小饭馆门口不好打,就一路往大马路走。小胡同是单行路,狭窄街面,两侧沿街堆满自行车和摩托车,中间将将能容下一辆小轿车慢慢前蹭,两侧平房开着成排的小门脸,拉面馆、川菜、美甲、小饰品,招牌顶了半个门面大。附近的中学多,晚上也有孩子结伴逛街。我们在人与车之间走走停停,有的时候需要挤进自行车堆里让汽车过。这样的情形中,没有办法多谈话。事实上,也没有多少好谈的。徐行开始劝我给家里理财,现金跑不过通货膨胀。他讲到的理财方式我基本没记住,多半是和他在公司里的经验有关。因为有关,所以我不想听。他并不知道,我在昏暗中回想着原先坐同桌的时候,冬天教室里天寒地冻,我的手怕冷,总是冻成冰,徐行那时候靠暖气坐,上课时就把手放在暖气管上,忍住烫手的温度,把自己的手暖热了,然后握住我的手给我暖一会儿。之后我收到过他表白的字条,又拒绝了那张字条。那个时候的徐行很努力,却总是受同学老师忽略。这种冷落让我们仿佛有一点贴近。我后来想起那字条,一直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