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住了几天之后,我也有点喜欢这个小城了。小城很小,寂静而清冷,有一点古旧气息,可以说荒凉,也可以说是洗尽铅华的宁然。爸爸带我去了几个所谓景点,其实只是老房子,有从前的银行、现在的古董店、老奶奶的娃娃博物馆。有时候在街上逛,能看到小店橱窗里的皮靴和马鞍,带着商品大工业时代对西部苍茫草原的最后一丝怀念,歪歪斜斜地悬挂着。学生们身上有一种心无旁骛的欣然。周五晚上,他们会在校园外的小酒馆里开派对,有大学篮球比赛的时候,全城进入一种欢庆状态。我几乎没怎么和当地学生交谈,只是看着他们的自得其乐。这是小城清静世界中零星的点缀。

“对了,”有一天下午,爸爸故作不经意地问,“你电话里说最近精神不算太好,是什么情况?”

“我也说不清。”我摇摇头,“就是觉得……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想要的那种自由了。”

“什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好。某种精神自由……我要是说得清楚,就不抑郁了。”

“那也不用抑郁啊。”爸爸拍了拍我的头,“有些事急不得的。”

这一次我和爸爸很少谈形而上的东西,我们在小饭馆里吃当地汉堡、超大块牛排、甜得无法下咽的超大杯冰激凌,喝 root beer,听当地乐队弹吉他的小型演奏会,聊聊风土人情。爸爸的房东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儿,红脸,脸上有大片雀斑,发际线也退得很高,出门总戴着一顶灰色牛仔帽。爸爸说他是大学的退休教授,曾经做过市长。他们这边的市长很容易做,谁都可以去选,做了市长也只是兼职,还做自己平时的工作。老头儿有时候会招待我和爸爸去他家吃饭,他很健谈,谈到兴起脸就更红了。他不喜欢讲自己做市长的经历,说那些都是小破事,调节邻里纠纷之类的事,让他兴奋的是多年来参加各地马拉松比赛的经历。他说的时候甚至会身体前倾,双臂摆来摆去。他的情绪很容易感染他人,听他说话时,我忍不住会多吃几根薯条。

我们参观这里的每一处细小风景。去牛仔博物馆,去一座废弃的庄园,参观爵士时代的华服和餐厅。然后一路向北,去一座更小的小乡镇,参观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城市宣传单上郑重其事地介绍说是城市的历史博物馆,每个星期只开两个小时,周日下午两点到四点。小博物馆有里外四间房子,陈列着粗糙的生活物件,从婴儿床到棺材。只有一个老爷爷看店,见到我们,兴奋得合不拢嘴。听说我们从中国来,他问是不是在地上挖个洞的对面那个国家。在他身边有旧海报、马车、戴面纱的帽子、娃娃、马鞍、剃头匠的椅子。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安抚力量。如此简单的世界,也能活得很好。

从北边小镇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说了很长时间以来的困扰。

“爸,”我说,“每次我看到这种简单生活,就有点惊讶。就好像……好像每个人都无欲无求,也不困惑。过日子看上去也挺简单的。真有这么简单的日子吗?”

“你看着简单。可实际上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

“爸,你信教吗?”

“不信,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不理解那种虔诚的、全心全意信一个东西的感觉,毫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信不起来。 ”

“不信也好,”爸爸说,“太信了容易魔怔。”

“可如果能毫不怀疑,”我说,“不是能少好多苦恼吗?”

“少一些苦恼,也会多一些苦恼。我就吃过亏。 ”

爸爸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们没谈过什么。直到一天中午,在爸爸店里吃完午饭,爸爸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问他去哪儿。爸爸在我之前走出门,门口的风声瞬间将我们的语言吞没,他似乎答了,又似乎没答。他开车门,把夹克脱了扔在后座,点火,打开收音机,点了根烟,打开窗子,倒车,开上公路,转弯,还探出身子和一个熟人打了招呼。

拐出城市,开上一条乡间小路,我们都没再说话,爸爸的咳嗽是唯一的声音。乡间小路是真的乡间小路,细长而笔直,穿过两片完整广阔的田地,像尖锐刀子从中间割开,随坡度上下起伏,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起《八月之光》里面莉娜坐的马车,一样的原野。天很蓝,冬天特有的凛冽的蓝,只有一两丝云。

我没再问爸爸我们要去哪儿。不管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车子在小路上飞驰,速度很快,电台播放着风格怀旧的乡村音乐。

车子停下了,我看到一片湖。

那是如此瓦蓝的一片湖,蓝得就像我想象中的忧郁的颜色。即使在阳光里,也没有一丝轻浮,颜色深而清澈,像中学时锁在抽屉里的日记,只有些许轻细波纹。湖边是一片荒草地,没有人。有树,有长椅,有小块碎石。

有一道堤岸延伸到湖中央,堤岸尽头有一棵树。树孤零零的,远远近近没有同伴,包围它的只有湖水。冬天荒芜被雪覆盖,树没有叶子,树枝向四面延伸,姿态遒劲,分叉清楚,被阳光点亮,在天空里铺陈仿佛倒悬的闪电。

“我平时喜欢来这儿钓鱼。”爸爸说,“看了那么多地方,我最喜欢这儿。想不清楚事情的时候,也习惯来这边想想。 ”

“谢谢爸爸。”我说。

我慢慢沿着湖岸走,走到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下,隔着水看湖中央的那棵树。时间似乎静止,和树的静止相得益彰。我想象那树的荣枯,夏日里的繁盛和秋日的散落。生长饱满,舒展繁荣,衰败萎缩,成为冬日里寂静的雕塑。我发觉树与人不同的是,人死去就死去了,树却在次年重生。枯寂因而有着孕育的安静,不疾不徐,在沉默中等待。那种安静似乎包含生命的全部秘密。繁盛是一时,枯寂是一时。没有谁是谁的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爸爸在湖边慢慢走来走去,最后在堤岸的另一侧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从桶里拿出钓竿,甩到水里,点燃一根烟,然后看着湖水坐成一尊石像。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喜爱冬天的树。我很努力地想要解译它传递给我的信息,有一丝隐约的领悟,不得其解。它的树枝看上去就像从前数学课上的分形图案,由大到小,由粗到细,细到无穷,向四处散开,无限循环的蔓延图案。干枯、静寂之中却有一种深刻的力量,很美。而最重要的是,它就是它本身,确定平实,不是任何纷扰的幻象。

这幅图景渐渐对我形成一种召唤,从图像的召唤,到声音的召唤。起初我呆坐了好久,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但随后我听到了声音。从微弱到丝丝入耳,逐渐清晰,是他的声音。我很讶异,但确定是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