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4页)

妈妈心里应该一直惦记着爸爸。对于当初的分手,她可能比爸爸更后悔。她仍然把他们结婚时照过的黑白合影装在镜框里,摆在床头柜。偶尔想起来当初在英国的趣事,她一边说一边笑,脸上会泛出油光,自己察觉不到眼睛里的光彩。她从来不提当初的离婚,但是偶尔还是会假设一下,如果我和她现在在国外和爸爸在一起会是怎么样的生活。

我给妈妈讲了在美国的见闻,妈妈听得专心,微微点头,有一种聆听下属汇报的认真,似乎要把我说的每个字都思考一番。妈妈问了很多关于饭馆经营的事,谁出钱、怎么管理、能挣多少钱,很多地方是我也不知道的。我明白妈妈也并不是真关心这些运营的事,而只是想要知道,爸爸是出于什么样的生意目的才又跳跃到美国。当她知道爸爸积蓄并不多、在美国也不算很赚钱的时候,她轻微皱了皱眉,显出忧愁的样子。

“他以后到底想怎么样呢。”妈妈喃喃自语。

回国之后一段时间里,我过得异常空白。住在家里养病,极少出门。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我已经荒废了两个春天。荒废得久了反倒不着急了。

那段时间,我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与自己搏斗。我反复想着在国外经历的瞬间,看到的和听到的。我盯视虚空中转瞬即逝的记忆,想从中找到我需要找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想着关于过去与未来的事。我有种感觉,历史和未来为我设置。似乎千百年旧事轰轰烈烈,只是为了形成一个通向我的圆锥形通路,我站在圆锥形的尖端,而在我前方,是另一个轰轰烈烈离我而去的圆锥。我站在一个看不见形状的被称作“此时”的点上。时间将我的形状勾勒,也只有在这聚拢散去的时间中,我的形状才能被勾勒出来。我不是那个跑不出包围圈的手舞足蹈的小人儿,我比那广阔得多。

我想要找回我自己,实实在在的自己,不是想象中的自己。就像在湖边看到的那棵树,清静自为,没有任何修饰,除了它自己什么也不是。我在想象中沉溺得太久了,已经不知道去除去了想象的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必须忘掉自己,才能找回自己。我的焦虑来源于忘不掉它,而我的未来必须始于忘记。一旦我将这一点想清楚,世界就安静了。我看到清明如水的万事万物,边角清晰如放大百倍的微距相机。我第一次接近真实的样子。

顿悟的时刻来得迟缓,我一直等待,像等待某个清晨的日出。我的心处于持续的紧张,弓弦缓慢绷紧,绷到金属丝线拉伸的极限,不知何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