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这些话爸爸并不是十分理解,但他点头表示记住了。他也确实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后来时常回想,每次都有些新的感受。只是后来的好多年中他并没有践行这些话,而是故意似的想躲在潮外边。那是他的逃离,也是他的皈依。

在离去前的最后一天,爸爸没有多少时间准备和告别,他只有半天时间,还有些厂里的材料要准备。只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和谢一凡坐在一起,端着饭盆,他思量了好一会,才拜托谢一凡有空照顾一下我和妈妈。谢一凡了解爸爸对妈妈这许多年的歉意。

“跟你就不说什么谢了,”爸爸说,“等我回来报答你。”

“生分了吧?”谢一凡说,“说这干嘛。”

“估计我也不会走得太久,没准儿一两年就回来了。”

“行,到时候换你帮我看着老婆孩子,我出去走走看看。”谢一凡一边说,一边将饭盒里的米饭吃干净,一粒都不剩,然后把饭盒放平在桌上,盖上盖子。

“你想好要去北京了?”爸爸问。

“嗯,去看看,”谢一凡说,“那边应该有不少写诗的。我琢磨着等微月上了幼儿园,我就去看看,看人家那儿都在干嘛。要是能行,争取还是考个大学。”

“好啊,太好了,你要是能上了大学,那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大学生了,我就也算是能跟文化人接触啦。”

“哪儿那么容易,”谢一凡笑道,“大学那是什么地方,哪儿是随便谁都能考上的。”

“别人不行你行啊,”爸爸说,“努力吧,咱俩都努力。”

下午下班和谢一凡挥别的时候,爸爸忽然有一点伤感。他平时经常烦躁,但很少伤感,伤感是一种他觉得极为无用且过于自怜的情绪。可是就在那天下班人流中挥手的那一刹那,他心里突然动了动,有一种因为告别而产生的心绪不宁。他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有可能从此以后就和谢一凡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了。这种感觉扩散到周围的一切事物和一切过去,他心里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正在关闭一扇门,将眼前和记忆中的所有事物都关在门后,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像这样走在这些人和这些事中间。他将再也不会生活在它们中间,它们也将再也不会留在他的世界里。这种割裂和彻底分离的感觉让他轻微颤抖起来。周围人陆陆续续经过他转向四面八方,只有他一个人,迎着刺眼的夕阳对着铁锈斑斑的工厂大门站着一动不动。他用眼睛衡量未来与过去的距离。

过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笑骂自己胡思乱想没出息。他把这种感伤归咎于离开前夕的胆怯,而胆怯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想什么呢,他对自己说,又不是不回来了,没准儿半年就回来,瞎琢磨什么呢。

“没准儿半年就回来。”晚上爸爸对妈妈说。

“这事儿半年能过去吗?”妈妈迟疑着问。

“看情况吧,估计差不多,”爸爸说,“现在这事儿一天三变,半年以后谁还记得你是谁啊,或者大不了就等一两年,总不会再长了。”

妈妈知道爸爸是用故意的轻松来宽慰自己,这种刻意改变不了妈妈心里的担忧。人到了某个时刻就会有直觉,她有一种分离的直觉,而她觉得爸爸也有这种直觉。她咽了咽唾沫,又轻轻地说:“你真不去找找咱爸吗?”

爸爸一本正经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这不光是自己避风头,主要还是给咱厂里办事,这要是真能跟那英国公司谈好了,以后咱厂子发达了,我这不也就能提拔了吗?”

妈妈没法再说什么了,她叹口气问:“什么时候走?”

“明儿一早。”爸爸说。

“这么快?”

“啊……这是王老西前些日子就买好的票。”

“又跟他一块儿走?”妈妈很不满。

“只不过一块儿坐车而已,这回不跟他做生意了,到了那边我们就各走各路。”

妈妈站起来,低低地说:“随便你吧。”

她说着端着水盆到水房去了,水盆里是我一天换下来的尿布和吐湿了的围嘴。妈妈转开水龙头,让喷涌有力的水流冲击自己的双手,让水声盖过其他声音,她用力搓洗,水的冰凉让她的手发疼发麻,能够转移相当一部分注意力。她用后手背擦脸,带着肥皂沫的水让脸上变得更湿,她只好又用衣袖去蹭。

这时爸爸出现在水房,妈妈转过脸去,爸爸从她身后环抱住她。水声哗啦啦敲击脸盆,发出塑料震动的空洞声音。妈妈的手被环住了,无法关上水龙头,水从脸盆里满溢出来,她挣扎了一下,爸爸却不动。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充满裂缝的玻璃上映着黄色灯泡和爸爸妈妈的脸。

“云云才八天啊。”妈妈轻声说。

“我很快就回来了。”爸爸说。

从水房再回到屋里,妈妈不再哭了。她像往常一样给我喂奶、换尿布,洗脸、洗屁股,然后试图哄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却不像平时那样容易入眠,过了很久都不睡,瞪着眼睛看着他们,面容安静却悲戚,让妈妈看了一惊。也许我是在不自觉模仿妈妈脸上的表情。这表情她不自知,我也不自知。

电视里又在播放国庆阅兵,学生们在头顶举出“小平您好”。爸爸看着那几个字有一点愣神,黑白屏幕画面粗糙,不时蹦上雪花星星点点,学生们咧着嘴在笑,笑得无声无息,却无比酣畅淋漓。他想起他在深圳看过的商场里的巨幅画像。

“等我到了深圳,”爸爸说,“我就打电话回来。”

又是几乎一夜无眠,妈妈和爸爸都安静着辗转反侧。妈妈以为爸爸睡着了,爸爸也以为妈妈睡着了,又或许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没睡着,却谁也不想捅破这件事。半夜爸爸在翻身时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也没有动,就这样躺到了天蒙蒙亮。

天光熹微中,爸爸翻身坐起来。他轻手轻脚穿好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的确良裤子,将谢老爷子特批厂里给他补助的差旅费和一些零碎物品装进昨晚就准备好的手提袋,洗了脸刷了牙又把毛巾牙刷装好,查看了火车票,穿上鞋子,紧了紧裤子皮带,推开门。整个过程妈妈都是眯着眼睛从眼缝看着的,直到最后爸爸站在门口,最后望着躺在床上的我和妈妈,妈妈才紧紧将眼睛闭上。爸爸看了好久,也许有十秒,也许有半分钟,最终踏出门去,轻轻将门合拢。妈妈的眼泪直到这时才落到枕巾上。

最后的注视让爸爸也心软了。他走到门外,忍不住自己也动摇了。他看着前方的地面。走到哪儿去呢,又为了什么呢。他只是机械前行,身体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设想过好几遍的路线向前走。他一边在空白而有点麻木的大脑中搜索理性的离开的理由,一边感觉到后悔。他告诉自己此时停下还来得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还是在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离大院很远了。离得越远,似乎停下的理由就越淡弱。天还没有完全亮,青灰色的天空飘着湿润的云影,远处有泛白的亮光,秋天的清晨有点冷,露水蒙在背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