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第2/5页)

海老太太不等他问完便用劲地说:“敢情(“敢情”与别的词语构成句子时,相等于“原来是”、“真叫是”、“可不是”……一类意思,单用时是一种表示充分肯定的语气词。)!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阁,那场大火,记得是阴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来的。第二天我跟我们掌柜的逛『荷花市场』,一进大堤,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荷花市场”,胡爷爷便把那建福宫大火的事撂一边了。“荷花市场”!这四个字勾起了他多少既酸辛又甜蜜的回忆。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问一答地议论起当年的“荷花市场”来。海老太太在这话题中,同样也既回味到青春的乐趣,又反刍出人生的苦涩。

所谓“荷花市场”,是民国初年到三十年代末那二十几年里,在这钟鼓楼西南的什刹海出现的一种临时市场,每年从阴历五月初五开市,至阴历七月十五收摊。当时的什刹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条颇宽的土堤,堤东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场”的中心区便在这土堤之上,所谓“东边荷花西边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场的商棚,大都用杉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顶,或铺著可展可收的苇廉,当然也有因陋就简——覆以旧布缝缀的伞篷的。胡爷爷当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兴”棚铺中学徒,到那“荷花市场”中给人搭过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时却是“荷花市场”中携眷游逛的人物,潦倒以后,一度又在“荷花市场”中摆摊给人测字相面……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回忆了一番“荷花市场”的盛时景象……那“八宝莲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腻笃笃的,盛在小碗里,中间混著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上面再堆上雪花棉白糖、青丝红丝……小碗又搁在冰桶里,用那从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块偎著,取出来的时候,凉飕飕的,称作“冰盏儿”,你说该有多么爽口!还有“苏造肉火烧”,是拿花生油、鲜鸡蛋和细罗面烤成的,皮儿一层又一层,层层不乱,薄薄的皮儿下,露出里头的萝卜丝瘦肉末馅儿,一两算你两个,真勾人的“哈喇子”(口涎。)!……吃的如是丰富多采,那些耍货(玩具。)更让人眼花缭乱!上头泥塑、下头猪鬃扎脚的“鬃人儿”,搁在铜盘子里,一敲盘边,它们就连转带舞,别提有多么逗哏;还有各式各样的风筝,“黑锅底”、“沙燕”、“蜻蜒”、“蜈蚣”、“孙悟空”、“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饭”——它附在大风筝之上,大风筝放起老高以后,把它挂在风筝线上,能眼见著自动升上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线香头的小爆竹一响,绷线震断,它那翅膀便能一合,“嗤溜”滑将下来——你说巧也不巧?……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高粱秸破蔑,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压凹的花瓣,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入夜后用一根小棍挑著,边玩边唱:“荷花灯,荷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他们小时都点过,也都扔过的;“荷叶灯”,用真荷叶一张,当中插蜡烛,点上举过头玩;“河灯”,用一小块厚厚的圆木头,周围糊一圈纸,中间放一个泥捏的小油灯盏,点上后,搁进什刹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难忘的是“蒿子灯”,拔一棵青蒿,把许多点燃的线香头一一系在青蒿的枝叶间,手举根部,摇来摇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胡同中,点点红星晃动著,袅袅香烟飘散著,引出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说时,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一手提著鸟笼、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们硬朗的主儿,听他俩聊得起劲,凑过来搭话。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字儿,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插话的,便是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在轿行里等著当随行的执事——他们丐帮中的小夥子常去干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著龟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著父辈去“荷花市场”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迸锁骨,拖著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哗啦哗啦乱响,大声地说:“当年那什刹海有什么好的!别看海心里有那么点荷花装样子,海边上堆著多大一圈垃圾杂物?那住海边的人家,有的还见天地往里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儿!打那里头窜出来的蝇子蚊子就别提有多少了!你们二位岁数都比我大,该比我早看见过『鼓楼冒烟儿』?……”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 『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著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 『黑烟』,是成团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脏、丑。)!说那路面是『无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忆苦思甜的热情,指著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