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第3/5页)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不时还总吊著几个蹭车的,瞅著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 『人力车,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象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著卢胜七,兴奋地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象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打倒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头一溜烟地快步窜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著鸟笼,揉著核桃,踱了开去。胡爷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 《北京晚报》,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入杀》,摆上了林宏敏对邹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著复验……而那位前区商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谜”。他很快便猜出“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田”字,但让“奇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著失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竟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竹枝词”,想必是已“看破红尘”,达到“顿悟”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出个话碴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满足,遂庄重地点头说:“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圣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讲个『理』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仅仅根据前些时海老太太的某种口气,以及她那特殊的气派,便作出了这样的估计。他已经几次把她当作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对话,她竟默认了,并且渐渐地形成一种心理状态,就仿佛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据说属满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藏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著家传的一本 《麻衣相术》,在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强维持生计;不想日占时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 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到一九五二年,才被政府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干了几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水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总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似乎便是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这几年北京市开始著手落实私房政策,不仅外院的胡爷爷,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户,也以为海老太太属于应得到落实政策的房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