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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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裤衩,脚踩塑料拖鞋,把手机塞进密封防水套,甩着挂绳出了门——全身上下,只发揪精心梳过,上头插一朵穿花蝶。

他早把易飒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今天他要在这所谓的“丧命水域”展翅。

昨儿晚上,他跟小旅馆的老板聊天,老板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当地的传说:

——我跟你说啊,这湖底有湖怪,有些沉船之后侥幸被救起的人看到过,白色的,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

——它只要一出来,哎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什么船都经不住它祸害……

传说并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说八道,丁玉蝶觉得,这传说跟美国潜水专家波尔的回忆录,其实有相似之处。

波尔是:白光,有巨大的吸附力,在湖底翻卷、扭动,带走了他的同伴。

传说是:白色的湖怪,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

都是白的、很长、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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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玉蝶选了处隐蔽的所在,眼里润了两滴亮子,扑通入了水。

感谢老祖宗赏饭吃。

受过专业训练的潜水人员下水,都得全副武装,背足氧气,下水之后行动迟缓,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哪怕仅仅是与水草、烂渔网发生绞缠,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水鬼不一样。

丁玉蝶觉得,自己就是鱼,人鱼,肢体灵活,天生适合水域,不用担心氧气问题,可以从水里源源不断攫取,也不用惧怕水压,因为身体可以自行调节。

这儿水域不算太深,三十米左右,他在水下漂游,学豹子四肢并用奔跑,水底有淤泥,被他两手一刨,腾起的黑泥像打散的雾。

折腾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丁玉蝶觉得,该睡个午觉了。

他在淤泥上刨了个洞,把身体埋进去,仰面躺着,又用淤泥堆住脸颊、额头,只露两个鼻孔和眼睛。

这感觉太爽了,像做全身泥膜,而且躺得这么安稳,有如死尸,看高处船的船底,像看人的鞋底走东奔西。

船上的人要是知道在湖底,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该有多瘆啊……

丁玉蝶太满足了。

正洋洋得意间,瞥见上方十几米处,有什么东西潜游而过。

这片水域船多,几乎不见鱼,丁玉蝶下水这半天,连条游的都没看到过,忽然见到有活物,心里一顿,第一反应就是——

江豚?

这东西又叫江猪,能长到一米六七那么长,一百五六十斤。

再定睛一看,不对,这是个人形。

他目光粘着那个人走,心里越跳越厉害,喉间都不知道压回去多少个“卧槽”了。

一点装备都没有,十几米深的水下,这么不疾不徐地鱼游,水八腿都做不到,只有水鬼。

但三姓的水鬼各有特征,姜太月和丁海金又都老得很少下水了,这人是谁?难不成三姓之外,还有水鬼?

丁玉蝶动作尽量缓地、贴着水底,慢慢跟过去。

阳光对湖水的穿透力有限,十来米处尚有光,水底已经相当昏暗了,所以丁玉蝶等于是穿行在暗影里,极其隐蔽——跟了一段之后,那人侧身,身形还挺苗条。

是个女人?

再一看,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头上都包住了,像能活动的、层层包裹的木乃伊,而且,穿的包的都是鱼肚白色,乍一看,是挺像江豚的。

她向上浮去。

丁玉蝶屏住气,看清船底的形状,从另一侧绕游上去,但位置始终比那女人低。

那女人无声无息出水,在船舷边贴浮住,拿手拍了拍船身,有节奏,有短长,像事先约好的信号。

很快,船上垂下一道绳梯。

那女人往上爬。

丁玉蝶尽量把自己藏在视线死角处,身子竖悬在水里,头仰得几乎与水面平齐,眼睛上方只镀薄薄的一层水。

这是条内河作业船,多数用于航道整治、水下清淤、测量打捞等等,随处可见,长时间停泊更是正常,绝对称不上“奇怪”。

他看到,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时,有人弯下腰,伸手拉了她一把。

看那口型,说的似乎是“来啦”。

卧槽!

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一个往后下腰重又潜入水里。

姜孝广!他不在家给儿子办丧事,跑到老爷庙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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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孝广看易萧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脸上包得只露一双眼,觉得她这样可能会气闷:“船上有洗手间,要不要先擦一下?”

“不要,办正事吧。”

姜孝广带她往底舱走:“丁长盛那儿,我跟他说船还没到,让他在酒店等我通知,免得你们碰到。”

易萧嗯了一声:“人抓到了?”

姜孝广点头。

“电鱼杆用上了?”

“没有,他没往水里跳。”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他到底稀奇在哪?我没看出来。”

易萧说:“不是说好的吗,见到姜骏,我会告诉你的。”

下台阶,穿过走道,一路没见到人,到尽头处的房间时,姜孝广上去开锁,钥匙转到底,却不急着推:“易萧,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萧说:“我早准备好了。”

姜孝广把门推开。

门边侧摆了个香炉,里头香灰堆叠,但即便这样,盖不住的腐臭味还是扑面而来。

这房间不大,改制过,有排铁栅栏,从地面焊到顶,右下方有个铁链绕锁住的小铁门。

铁栏里头蹲了个人,长相怪异,没有头发,脑袋奇大,像寿星,前额畸形突出,身体却相对萎缩干瘦,全身煞白,皮开肉绽但不见血,拿手指头在地上不断写字,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嘴角有涎水不断滴下。

三面墙上,地上,都是血字,重重叠叠,大大小小,全是四个字。

——它们来了。

那些字,能看出最先写的血饱力足,后来就似乎渐渐血液竭涸,包括他现在在写的,其实只是皮肉和地面粗暴摩擦,压根写不出字来。

易萧没有说话,但蒙在口鼻处的面罩一呼一吸,起伏得厉害,过了会,似乎想说什么,但逸出喉咙的,只是语音异样的怪笑。

越笑越是心酸,到了末了,笑里全是哽咽。

她抓着铁栅栏蹲下身子,低声说了句:“姜骏,我是易萧,我看你来了。”

姜孝广没吭声,眼里也没泪,看栅栏内外,只觉得恍惚:二十多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收获多少艳羡目光,而今都是不见天日的怪物,活得还不如过街老鼠。

他说了句:“当年,在无线电里,我跟姜骏说,易家的事,你不要跟着去,省得破规矩。但他不放心你,还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这一点,姜家是对得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