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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高烧完全消退以后,忍的脑子里就反复出现“一切都完了”这个念头,就像得了强迫症。恐惧倒没有什么,只是有点荒唐。

几分钟以前警方打电话过来,让他立刻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有一位目击证人,希望忍和另外几个认识乌玛的人去一趟,排除怀疑。由于证人的身体问题,指认只能安排在医院里。

排除怀疑。忍冷笑了一下。

但是为什么那个不怀好意的男孩儿进了医院?忍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高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传染给他的。那个小孩儿有白血病,如果因为这个送命,跟忍自己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忍莫名其妙地觉得振奋。

下楼的时候,毛米正坐在钢琴面前,费劲地弹昨天晚上凡教给她的《天上星星亮晶晶》。看见忍下楼,毛米停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有点事。”自从那天和毛米长谈过之后,忍比以前更想避着毛米。他知道毛米不可能去告诉警察,但每次和毛米碰面,她的目光中都含着深长的意味,似乎在不停地劝他去自首。

忍打算好了,立刻给毛米妈妈买机票。他几乎无法忍受毛米的存在了。毛米从钢琴边站起来,跑到忍的身边,看着他穿鞋子。

“去哪儿呢?我也一起去好吗?”

忍摇摇头,拉开门就往外走。坐在车里的时候,毛米跑过来,站在驾驶室这一头。忍把车窗摇下来,毛米递上一件很厚的大衣。

“不用了。”

“拿着嘛。”毛米执拗地把大衣塞在忍手里,“你总要停车什么的,病才刚刚好。”

忍苦笑了一下,把大衣拿在手里。你很快就可以如愿了,我很快就跟你没关系了,在监狱里关一辈子,我发不发烧关你什么事?忍在心里说。

毛米还是站在车前不肯走,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有什么事儿吗?”

毛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给了一个笑脸,冲忍摇摇头。

到了霍普金斯医学院,忍跟随朱丽亚进入了一个小隔间,里面立着四五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鲁斯坦身着西装,看见忍就把手伸过来,和他握了一下。片刻后,陆续又有几名陌生男子跟随朱丽亚走进隔间,看样子也是来接受指认的。

看来这个隔间是个手术室,从玻璃墙外能随时观察到里面的情况。如果没猜错的话,此刻弗兰克就站在玻璃墙外面吧。忍心想。

指认迟迟不能开始,朱丽亚接到一个电话,又急匆匆地出去了,不久,房门打开,尹曼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房间里。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尹曼客气地和在场的人打招呼。做了多年教授,尹曼有本领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他打招呼的对象。

忍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作声。

但是尹曼显然很吃惊在这里看到忍。

“你……”尹曼满腹疑问,但随即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们最好还是先听警察安排。”

朱丽亚朝玻璃墙走近了几步,转过身向房间里的人说:“请大家往前走几步,尽量靠近这面墙。站成一排,正面对着墙。一会儿证人会在对面房间里辨认,很快就会好。谢谢大家配合。”说完,朱丽亚冲鲁斯坦点点头,鲁斯坦转身拉开房门,出去了。

忍跟着另外几个人向前走了两步。他刚好站在正中间,旁边就是尹曼。

就像做梦一样,身后是武装警察和检察官,他站在医院里给目击证人指认。此外还有屈辱的感觉,但忍已经麻木了。

那个男孩儿认出自己以后,他们会怎么做?忍想起身后的几个带着枪的警察。不知道是不是立刻逮捕,之前几个礼拜读过的刑事诉讼程序像流水一样在他心里流过。

逮捕了以后他该怎么办?肯定没有钱交保释金。也没有人有能力保释他。下面很快就是初审,马里兰州初审也要大陪审团,他需要请律师,但是这一切都只有在拘留所里打电话做了。忍有点后悔没有早点找好律师,失去行动自由以后,找什么样的律师他就没有多少选择权了。但是他在遇到弗兰克以前一直胸有成竹,觉得找律师是稍后的事情,何况很可能根本不需要。

然而,请律师有什么用?有现场目击证人,警察再提供证据自己曾经在调查的时候说谎,律师能做的事情很少。无非是关十年还是终身监禁的区别。只要关在监狱里三四年,他的学术生涯就完全毁了。剩下的时间又有什么区别?

实验室里那些人会说什么?报纸上会说什么?网络论坛上呢?哈哈,想起留学生的网络论坛,忍觉得有点好笑。青年工程师自毁前途。还能是别的什么标题?下面肯定是无数的人嘲笑他的愚蠢。读了九年博士,然后为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女人将被关一辈子。微软研究院那里的几个老研究员估计会很失望。招聘的时候他们费了很多工夫,前几天一个上几届的研究员还写信跟他说,网络部门已经把他的办公室布置好了。

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忍的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的念头。最后他想起死去的妈妈。妈妈临死前热切地嘱咐他好好学习的样子让他一下子热泪盈眶。

为什么需要这么久?弗兰克在搞什么鬼?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忍的脑子里。

就在这时,朱丽亚的电话响了,她捂着嘴小声说了两句,便挂断了手机。

“谢谢大家的配合,证人已经做过指认,很抱歉耽误各位时间。”

朱丽亚的目光落在尹曼身上,随即又说:“请大家离开这里的时候轻声点,这里是手术区。”

忍有些疑惑,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房间。鲁斯坦正站在门口同尹曼说着什么,忍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来到病区的楼梯口。

朱丽亚这时追上来,冲忍说道:“李先生,能不能打扰一下?”

忍愕然止步,转身对着朱丽亚。

“上次你说你曾经租过乌玛的房子,差不多一年,是吗?”

“是。”

“住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认识什么邻居?”

忍摇摇头:“我那时候做研究很忙,通常早出晚归。”

朱丽亚盯住忍,低声说:“住在乌玛对面那家的小孩呢?你还有印象吗?”

忍犹豫了一下,说:“我记得对面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你和他说过话吗?”

“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他有时候在门口玩碰见我,会和我打招呼。”

“你知道他身体不好的事情吗?”

忍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朱丽亚沉吟了一下,说:“这很奇怪,那个男孩儿要求见你。”

十几分钟前,躺在病床上吸氧的弗兰克,在妈妈和医生的陪伴下,按照鲁斯坦的要求,把玻璃对面房间里每个参加指认的人都仔细看了一遍。他看李忍的时间特别多,当时朱丽亚以为弗兰克要指认李忍,没想到最后弗兰克的手指向了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