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幕 焚心(第2/2页)

梅川靠着列缺坐下,缓缓说起:“七岁时,父亲送了个侍从给我,命他陪我习武。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全身脏兮兮地站在梅花树下瞪着我,眼神凶恶,像只野狗。那树,就是下马坊后山上的那棵。”

列缺忽然清醒,记起来那里确有一段未完成的过往,随之而来袭上心头的是关于命运的既定感。但为何突然谈起这个毫无瓜葛的人?他不明所以。

“他也是孤儿,没有名字,我叫他奴。奴比我大三岁,几乎不说话,也不笑,除了跟在我身后,其余什么都不懂。最开始,他连最简单的一字也不认识。但若遇到哥哥嘲弄我,他却会第一个冲上去揍人,谁也拉不住。后来府里上上下下皆知他是疯子,对他避之不及,我反倒不再嫌弃他了。”梅川沉浸在往事里心旌摇曳,笑容也不自觉变柔和了许多。

“你的哥哥?”列缺面露狐疑。梅家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梅家长子梅川是继任族长,直系血脉,怎么还有兄长?

“父亲有一子一女,我确有位兄长,自小被宠出一身坏毛病,嚣张跋扈、冷漠无情,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罢了。不过自从被奴教训过后就安分多了,遇到我都是低头绕道,省去好多麻烦。渐渐地,我发现奴是个天才,剑法、书法、画技、棋艺……即便是市井玩意儿,他也能做出惊人之举。”梅川接过列缺停在一半的木块,抽出腰间匕首继续雕琢,一刀一刀轻柔地落在佛像的眼睛上,“我猜他眼中的天地与别人不同,天才是很容易显现出来的,如果千人一面,倒也看不出什么,但只要有一个异类,就无法隐藏,残酷地反衬出凡人的可悲,费尽心机也追不上他轻易能达到的高度。所以他们想把奴赶走,赶不走,就嘲笑他,打骂他,极尽恶意伤害他,将他逼入绝境。不过奴本来就木愣,并不在乎。”

她的语调不像叙述,却像和一个亡魂聊天。有好几次列缺几乎将奴错认成自己,一些相似之处令他不安至极。自己是奴的替代品吗?列缺幽深的眼中光芒熄灭了,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的那棵梅花树。

“后来呢?”

“十三岁时父亲病重,两位伯父想挟持兄长当傀儡族长。其实大家族的斗争跟朝廷并无二致,只是朝廷里更残忍、更无赖、更肮脏些。那年七月,下弦满弓之夜,父亲带我走进祠堂,让我坐上族长的椅子,捧着我的脸一遍遍叮嘱绝对不能从这个位子上掉下来,直到咽气也不肯撒手。兄长带人杀进院子,奴对我说他去去就来。他守在祠堂门口,一步没后退,愣是没让一个人越过他的剑围。血纵横交错地洒在我眼前的门窗上,列缺,你知道像什么吗?乍看像一幅古画。等到日出我走出去,兄长躺在石阶下,奴扶剑立在门口,他们同归于尽了。我为奴阖上眼睛,然后走出院子,推开大门,告诉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我是梅家家主,梅川。”

列缺终于听懂了,却不敢相信,“梅川是你兄长的名字?你要一生用仇人的名字?”

梅川点点头,将雕好的佛像放到列缺手里。他对着她低垂的眉眼只感到可贵的温柔,从前对梅川所有的了解加起来也不如这一瞬间多。

“可是,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眨眼间匕首归鞘,梅川站起身望着水上苍茫的烟波,道:“正德十六年武宗驾崩,身后无嗣,当今圣上才得以顺次登极。其实,当时武宗之妃刘美人已身怀龙种,但朝政被杨廷和把持,依律她必须殉葬,父亲可怜他朱家的血脉才偷偷救了这母子俩。康陵中合葬的并非刘美人,而是我父亲的侍妾。刘美人则偷生下了真正的皇子,那个孩子就是奴。”

叶白忽一下睁开眼,只觉浑身冰凉。

“可是奴已经死了,我们就为了这而被屠戮殆尽?!”

“我想皇上被死魂灵扼住咽喉,已经走火入魔了。”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叶白感觉自己躺到了地老天荒。宫廷秘史、朝廷斗争,剥除本来面目后就是个笑话,梅川和列缺一同苦笑出声。列缺犹豫道:“那你的本名是什么?”这可是个从未遇到过的问题,梅川局促地掩袖而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两颊飘来绯红色,幸亏被夜幕掩盖。见她一反常态,列缺忙解释:“不想说也没关系,忘记了更好,我只是随口问问。”自我封闭的生命,梅川曾这般评价列缺,他像一柄毫无温度的刀,与奴的气息无比相似,只是更绝情,使她在初次相遇时越过人群一眼注意到他。假如他心里有对她的好奇,想必没浪费这些年她花费的心思。梅川一如少女般低头掩饰心思,俯身至列缺耳边轻声细语。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列缺反复默念名字,意外感觉雅致,也许这更适合她。当然,他嘴上绝对不可能承认,仅仅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无趣的反应令梅川立刻后悔了。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两人相视而笑。叶白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叫道:“所以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小声点,你想被追兵发现?”梅川比画了个噤声的手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叶白又看向列缺,但列缺刚好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