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6页)
徐天重新置身人间喧哗,夕阳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觉得有温度。黄包车夫跟上来,“先生要车?大三元出来都要车咯,先生耳朵聋的?”
徐天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老料被徐天说了个面红耳赤,“影佐先生,何必非要拉一个菜场算账的来做事。”
“他可不是一个菜场算账的。”
“您说他多能干我没看出来,这些年在法租界也没听说有他这么个人。”
“那个铁林和他什么关系?”
“好像就是认识,铁林和仙乐斯的老金倒是拜了把子。”
“拜了把子?”
影佐听不懂。
“结义了,就是异姓兄弟。”
“有意思,姓金的那个人以后可以用。”
老料忙不迭地表态,“他听我的。”
“我不会马上公布新政府筹备,在这之前要肃清上海的反日势力,尤其是租界里的反日势力。”
“法租界您放心好了。”
影佐冷冷地瞥看他一眼,“放心?我不会像武藤君那么愚蠢。”
徐天走进同福里,他闻着弄堂里的烟火气,心里面暂时安定下来。徐妈妈端着个托盘,“小翠,小翠红烧鲫鱼也给你,小心刺,不过大三元的鱼好像刺不大多,天儿回来了,你吃过了?”
小翠接过鱼,“徐先生肯定是吃过了,还要叫人送介许多回来。”
徐天继续往里走,田丹在对面铺子端盘子给陆宝荣,“陆师傅红烧狮子头一共三只,你一只马先生一只,徐姆妈留一只到明天吃。”
陆宝荣笑着接过来,“不好意思,不过老马那只给不给无所谓的,他弄点草吃吃好了。”
老马已经在门口咬上狮子头了。徐天站在家门口,半侧着身,看着邻居与家人言笑晏晏,他把忧虑藏好,缓了缓心神,推门进去,看到堂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大三元的饭菜。
徐天转身进入自己房间关上门,徐妈妈从小翠那里回来,“天儿,到底啥人请客啦?介客气……”
徐妈妈敲着门,就是不见回应,“天儿!”
徐天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姆妈我吃力了,睡一下。”
“吃老酒了!”
徐天四仰八叉地仰天躺在床上,“嗯。”
“哎呀!幸亏天气冷,不然介许多东西明朝都馊掉了。”
田丹看到徐天回来,同陆宝荣匆匆寒暄了几句就返身进来,徐妈妈拉着田丹的手,“田丹,你拿两样到楼上当点心。”
田丹笑着说:“不用,吃饱了,徐先生呢?”
“酒吃多了困了。”
徐妈妈小声说。
“哦。”
田丹朝徐天房间的方向看了看,轻轻上楼。徐天听着头顶响起脚步声,又听出来脚步徘徊在楼上,他取出怀里那封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铁林进门,到父亲房间里冒出个头,“吃过了吗?”
“吃了,今天法总有没有来?”
“没有,”
铁林把药递给老铁,“我给你拿水。”
“你等等,哪儿这么香?”
铁林不搭理顾自拿了杯水过来,放在老铁面前,老铁端详着铁林,“头发洗过了?洗澡怎么不换衣服!”
铁林进入自己房间,摔上门,一头扑到床上。他抚着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的头发,神情好像都柔软起来。铁林又突然烦躁起来,重重翻个身,将自己砸向床板。
梆子声顺着弄堂传来,馄饨担子经过清冷里弄,田丹打开窗户,轻轻唤了一声,一只绳篮从窗口放下来。徐天轻手轻脚地上楼梯,将那封信放到阁楼门口的第一级楼梯上。徐天想了想,听门里好像没声音,他又将信往门缝里塞,塞到一半门里一半门外时住了手。
田丹正在窗边往上拉馄饨,见到门底下伸伸缩缩的信封,停住了拉篮子的手。收了钱的馄饨贩子,抬头看着那碗悬在半空不动的馄饨,直到绳子重新动起来,收进去,窗户关上。
馄饨贩子离开,梆声又起,在悠长的青石板路上回荡。
田丹尽量轻轻地放下馄饨锅,关上窗,外头梆声一起,她立即停下动作。门底下那封信随着梆声一起,慢慢收了回去,田丹泄气地叹了口气。
徐天揣着信,轻步下楼,回到自己房间,徐天的门刚关上,阁楼的门就打开了,田丹端着刚买的馄饨下来,到徐天卧室门口,轻轻敲门。
徐天打开门,两人门里门外对视无话片刻,田丹笑起来。
徐天茫然无措,“你笑什么?”
田丹意识到要给徐天面子,“……你看看你头发。”
“头发怎么了?我拿镜子去。”
田丹赶紧叫住他,“哎,拿好馄饨,给你买的。”
徐天接过馄饨,有些紧张地看着田丹,田丹温温一笑,“你在大三元肯定没吃。”
徐天被她的细心温暖了,“是没吃。”
“为什么?”
“光顾说话了。”
“碰到不好的事情了?”
“没有。”
“真的没有?”
“有不好的事情,人家怎么还给家里送这么多饭菜回来。”
“那你做啥回来就在房间?”
“……喝酒了。”
田丹担忧地看着他,“……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说出来,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徐天安慰她,“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其实我晓得你和谁一起在大三元。”
“谁?”
田丹笃定地偏着头说:“和你一起做债券生意的那些朋友对不对?”
“……对。”
徐天没想到她会想到这里,索性认下来。
“亏了?”
“还不晓得亏没亏,过几天就晓得了。”
“不要跟徐姆妈说,省得她担心。”
“我不会说的。”
“那我上去了。”
“走轻一点,姆妈睡了。”
田丹笑意灼灼地看他,“要多轻,跟你一样轻算不算轻。”
徐天装糊涂,“……啊?”
田丹朝他嫣然一笑,挥手上楼,徐天提着的一口气方才松下来。他关上门开始吃馄饨,拿出那封信来放在面前,吃了一半停下来,找出一面小镜子照自己的头发,又将信压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上,徐妈妈急促地敲儿子的门,“天儿,起来了,田丹都出门了,天儿!”
徐天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拉开门出来,“几点了!”
“八点一刻,今朝不上班啊?”
徐天还有些睡意蒙眬,“做一晚上梦,睡过头了。”
“快点吃。”
徐天嘴里咬着包子,披衣出来,“姆妈,家里有邮票?”
“纸烟店有卖,要邮票做啥?”
徐妈妈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徐天已经走了。
徐天路过一个邮筒,绕着邮筒转了一圈,下决心掏了那封信,放在投信口,又蓦地收回来,他闭了闭眼,大义凛然地投进去,他站了一会儿,狠狠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