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上我家来吧。’

‘我回爱德蒙兹先生那里。’他说。那人并不回头。他甚至没有答话。

‘拿着他的枪,乔。’他说。

于是他跟在他后面,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成单列沿着小溪朝桥和大路走去。很快他不再哆嗦了;他只是又冷又湿,不过只要不断走动那冷和湿就多半会过去的。他们过了桥。前面就是那院门,车道从那里穿过庭院通到爱德蒙兹的家宅门口。那段路大约有一英里;也许等他走到那里他的衣服就已经干了身子也已经暖和了,但即使在他知道他不会在院门口拐进去或者反正没有拐进去以后,他还是相信他会向里拐进去的,而现在已经走过了院门,他还是对自己说他不进去的理由是,虽然爱德蒙兹是个单身汉,家里没有女人,但爱德蒙兹本人很可能在把他送回母亲身边以前不会允许他再走出他的房子,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尽管他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违背这个大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就像他不能违背外祖父的旨意一样,并不是害怕他报复也不是由于他威胁要报复,而是因为在他前面大步走着的人跟外祖父一样根本不可能想象一个小孩会表示违抗或藐视。

因此在他们走过院门时他根本没有收住脚步,竟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他们走的不是通往佃户或用人住区的经常有人走的保养得很好的留有走路人脚印的道路而是一条崎岖的狭长的洼地半是冲沟半是道路登上一座带着一种孤独自处独立不羁而且难以对付的气派的小山然后他看见了那座房子,那小木屋并且想起了那段往事,那传说的其余部分:爱德蒙兹的父亲[7]如何立下契约留给他的黑人嫡亲姑表兄弟和他的子孙后代那座房子和周围的十英亩土地——这块永远位于那两千英亩种植园中心的长方形的土地,就像信封中央贴着的一枚邮票——那没有油漆的木头房子,那没有油漆的尖桩栅栏,那人用膝盖撞开这栅栏的没有油漆没有门闩的院门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是大步走进院子,他跟着他而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跟在他的后面。这里即便在夏天也是寸草不生;他能够想象那情景,整个一片光秃秃的,没有野草也没有任何树枝草根,地上的尘土天天早上由路喀斯家的某个女人用柳枝扎成的扫帚扫成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旋涡或互相重叠的环圈,这些图形,随着白昼的消逝会渐渐地慢慢地被鸡屎和富有神秘含义的三趾脚印弄得面目全非好像(现在十六岁时回想起来)一片微型的巨蜥时期的那种地貌,他们四人走在不能算是人行道的道路上因为路面也是土铺的然而比小径要好些,这条用脚踩实的小道在两边用铁罐空瓶和插进地面的陶瓷碎片组成的边界中间笔直地向前延伸,通向没有上过油漆的台阶和没有上过油漆的门廊而这门廊边摆着更多也更大的罐子——那是些装过糖蜜或者也许是油漆的一加仑容量的空罐子、破旧的水桶或牛奶桶、一只锯掉上部的五加仑容量的煤油桶和半只从前某家人家(毫无疑问就是爱德蒙兹的家)的厨房用的热水桶现在被竖着剖成了香蕉形——夏天里这容器里长过花草现在里面还有东倒西歪的枯萎的茎梗和一碰就碎的干枯卷须,而在后面便是那房子本身,灰蒙蒙的久经风吹雨打,不是没有上过油漆而是油漆漆不上去不肯接受油漆的摆布,结果那房子不仅成为那条严峻的没有得到修缮的道路的唯一可能的延续,而且还是它的顶端,一如那雕刻的樗树叶子组成希腊式圆柱的柱头。

那人仍然没有停步,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打开大门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然后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明亮的外边走进来门厅显得挺阴暗几乎是黑乎乎的他已经能够闻到那种他长这么大从未怀疑过总认为任何有一点黑人血统的人居住的地方必定会有的气味就跟他相信所有姓莫里逊的人都是循道公会的教徒一样,再往里走是一间卧室:一片光秃秃的磨损了的相当干净没有上过油漆也没有地毯的地板,房间一角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有华盖的床,可能是从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家里搬来的,上面铺着色彩绚丽的百衲被,还有一座破旧的大急流域生产的廉价梳妆台。此外一时就看不见别的了或者至少不大有什么别的东西;要等到后来他才注意到——或者想起来他看到了——那凌乱的壁炉台上放着一盏有手绘花卉灯罩的煤油灯和一个塞满了拧成麻花形的报纸做的纸捻的花瓶,而壁炉台上方挂着一份平版印刷的三年前的彩色日历。画面上波卡洪塔斯[8]穿着苏人或奥吉布瓦人部落首领穿的打绉裥的带流苏边的鹿皮服装背靠一道以几何图形布局的柏树花园上方的意大利大理石栏杆站着而床对面的幽暗角落里有一幅彩色平版印刷的双人肖像画,镶在一只描金木制阔边镜框里搁在一只描金画架上。但这肖像他当时还根本没看见,因为它在他的身后,而他现在看见的只是那炉火——那用泥抹的粗石砌烟囱下,有根垫底的烧了一半的大木柴在灰色的灰烬里红彤彤地闷燃着,炉火边摇椅里有样东西,他在没看到脸以前以为是个孩子,后来他停下来好好地看了看她,因为他正想起了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路喀斯·布香或至少跟他有关的另外一件事情,这时看着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那男人年纪究竟有多大,必定有多老——这个身材娇小几乎像洋娃娃大小的肤色比那男人黑得多的老妇人,披着披肩,戴着围裙,头上包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上面是一顶带有某种装饰品的染色草帽。但他想不起来舅舅说过的话,或告诉过他的事情,后来他连他曾经记得舅舅告诉过他这件事都忘记了,如今,自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壁炉前,爱德蒙兹的童仆正在用劈开的木柴和松木片把火烧旺起来,而艾勒克·山德蹲在地上拽掉湿透了的靴子,然后脱掉他的裤子,他站起来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和衬衣,他们两人都得在那男人的身前身后甚至脚下躲闪着,而他叉开双腿背对着火站在壁炉前面,仍然穿着橡皮套鞋,戴着帽子,只脱掉了羊皮外套,随后那老妇人又站到他身边来,比只有十二岁的他和艾勒克·山德都要矮,她胳臂上搭着又一条色彩绚丽的百衲被。

‘全脱光。’那男人说。

‘不我——’他说。

‘脱光。’那男人说。于是他把湿漉漉的连衫裤也脱了然后他又坐在现在变得明亮而火苗乱窜的炉火前面的椅子里,裹在百衲被里像个虫蛹似的,而且完全被那不可能搞错的黑人气味所包围——那气味要不是由于他在现在可以用分秒计算的时间里将发生一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考虑不会琢磨也许那气味并不真的是一个种族的气息甚至也不是贫困的气息而也许是说明一种情形:一种思想;一种信念;一种接受,消极地接受了他们因为自己是黑人所以不应该有可以适当或经常洗涤的设备的思想甚至不应该经常洗涤沐浴的思想即使在没有洗涤设备的情况下;事实上人们更希望他们不接受这种思想。然而那气味现在毫无意义或者一时还没有意义;还要再过一个小时那事才会发生还要再过四年他才会明白那件事的余波有多深远对他有什么影响在他意识到,在他承认他已经接受了那气味以前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只是闻了那气味就把它置之不理因为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气味,他这辈子断断续续一直在闻这种气味而且还会继续闻下去:因为他这辈子相当一部分的时间是在艾勒克·山德的母亲巴拉丽的小屋在他们的后院里度过的他俩小时候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就在那里玩耍巴拉丽会在大屋两顿正餐之间给他们煮一顿饭食他跟艾勒克·山德一起吃,在两人的嘴里那饭菜的味道完全一样;他甚至不能想象这种气味消失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一直在闻这种气味,他还将永远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他作为南方人所接受的传统中的十分丰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气味,他只是不再闻到它就像长期抽烟斗的人从来闻不到已经成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呛人的烟油味,他坐在那里裹在百衲被温暖而浓烈的气息里甚至有点瞌睡起来,听见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他们靠墙蹲着的地方站起来走出屋时又有点清醒过来,但没太清醒,又陷入被子温暖浓烈的气味而那人还一直站在他前面,背对着炉火,反背着双手,跟他从小溪里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两手紧握着,没有了斧子和也没有了羊皮袄,那人穿着橡皮套鞋和黑人穿的退了色的工装裤不过工装裤的前胸横挂一条挺粗的金表链他们走进房间不久他觉得那人转身从凌乱的壁炉台上取下一样东西放进嘴里后来他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一根金牙签,就像他亲外公用的那种:那顶旧帽子是手缝的海狸皮做的像他外公花三四十块钱一顶买来的那种,帽子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而是有点歪斜帽子下面的面孔肤色像黑人但鼻子的鼻梁很高甚至有点弯钩从那脸上望出来的神情或者说从脸后面望出来的神情不是黑人的也不是白人的,一点都不傲慢甚至也不是蔑视:只是不容置辩说一不二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