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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特躺在床上,久久地凝视着这张面孔,凝视着那双特别的眼睛。理查三世的眼睛又细又长,眉毛微微倾斜,眉眼之间距离比较近。他的眉毛因忧虑而轻轻蹙起,看起来有些过于谨慎。乍看起来,这双眼睛好像在凝视着什么,但细细一看,会发现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淡淡的孤独,几乎有些恍恍惚惚。

小不点进来收托盘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画像。他好几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了,和它一比,《蒙娜丽莎》简直成了海报。

小不点看了看他那原封未动的茶杯,熟练地伸手碰了碰茶壶微温的壶面,然后噘噘嘴。那表情好像在说,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特地来给他端盘子受他冷落的。

格兰特把画像推到她面前。

她会怎么看待呢?如果这是她的一个病人,她会做出什么样的诊断?

“肝病。”她干脆利落地说完,然后端着茶盘就走了。她的衣服全部浆过,一头金色的鬈发,走路时鞋跟踩得很响,以表达抗议之情。

她前脚一走,亲切随和的外科医师后脚就跟了进来,他对此有着不一样的看法。受格兰特之邀,他看着画像,颇感兴趣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脊髓灰质炎。”

“小儿麻痹症患者?”格兰特说完,突然想起理查三世有一只萎缩的胳膊。

“这是谁?”外科医师问。

“理查三世。”

“是吗?很有意思。”

“你知道他有一只萎缩的胳膊吗?”

“他有吗?我想不起来了。我认为他是个驼背。”

“这没错。”

“我还记得他一出生就有一口完整的牙齿,还吃活青蛙。好了,看来我的诊断准得出奇啊。”

“真不可思议。你是从哪里看出他有小儿麻痹症的?”

“你让我明确点说,我还真不太清楚。仅仅是因为那张脸的模样吧,我觉得。那副模样在一个身患残疾的孩子脸上会看得到。也可能是因为他天生驼背,而不是小儿麻痹症造就的这副样子。我发现画家略去了他的驼背。”

“是的,宫廷画家必须要稍稍懂得一些圆滑。在克伦威尔(5)时期开始之前,被画人脸上的‘每个痣都要被画出来’。”

“我认为,”外科医师说着,心不在焉地考虑着格兰特腿上的夹板,“克伦威尔开启了我们至今都在遭受的是非颠倒的势利文化。‘我是个普通人,没错,我是认真的。’不拘小节,缺乏风度,也不慷慨。”他淡定地捏了捏格兰特的脚趾,“就像肆虐的传染病一样,这是一种颠倒黑白的可怕状态。就像在国内的有些地方,据我所知,为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一个人有必要西装革履地去一些选区走访。就是要像这样道貌岸然,一个十全十美的典型必须要做到合群。看上去恢复得不错。”他补充道,最后这句话指的是格兰特的大脚趾,然后他又回到床头柜画像的话题上。

“有意思,”他说,“这和小儿麻痹症有关系。或许他真的患有小儿麻痹症,因为他有一只萎缩的胳膊。”他继续思索起来,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很有意思。凶手的画像。你觉得他看起来像这类人吗?”

“没有所谓的凶手类型。人们进行谋杀的理由千千万万。不过不管是在我的经验中,还是在犯罪史上,和他相像的凶手我还真是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在那类人中间当属绝无仅有,不是吗?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良心道德。”

“不。”

“我曾看过奥利弗(6)扮演的这个角色。他将邪恶演绎得入木三分,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总在荒唐丑陋的边缘徘徊,却从未越过这个界限。”

“我在给你看这幅肖像画时,”格兰特问,“在你知道他是谁之前,你想到过邪恶吗?”

“不,”外科医师说,“没有,我只想到了疾病。”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没往邪恶那块儿想。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翻看了背面的名字,然后满脑子除了邪恶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我认为,和美丽一样,只有旁观者才能看得出邪恶。好了,周末再来看你。现在你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和来时一样,他始终保持着亲切随和的样子。

格兰特带着困惑再次对这幅画像进行了一番琢磨后(他对于把历史上恶名昭彰的杀人犯误当成法官,把被告席上的主角和法官席对调的这种极度不适当感到十分有趣),这才猛地想起来,他曾经用人物画像来当作破案线索。

理查三世有着什么样的身世之谜呢?

然后他想起来了。理查三世将自己的两个侄子杀害,但怎么杀害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就这样从人间蒸发掉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理查一离开英国,他们就消失了。理查派人杀他们灭了口。但是,这两个孩子的真实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就不得而知了。在查理二世时期,两具骷髅——在某个楼梯底下被发现?——后来才得到安葬。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就是失踪小王子的遗骸,但并未得到证实。

一个人在受过良好的教育后,能记得起来的历史知识竟然这么少,有些令人吃惊。关于理查三世,格兰特就只记得他是爱德华四世的弟弟。爱德华是个金发男子,身高一米八二,长相英俊帅气,也很会讨女人欢心。理查却天生驼背,在他哥哥死后,为了篡夺王位,将年幼的王储兄弟杀害以绝后患。他还知道理查死于博斯沃思之役,他高呼想要一匹马,那也是他的临终遗言(7)。理查三世是金雀花王朝(8)的最后一位国王。

学生们读完理查三世的最后一页时,都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玫瑰战争(9)终于宣告结束,英格兰接下来进入都铎王朝。都铎王朝虽然没什么意思,但学起来更容易。

当小不点来为他收拾床单时,格兰特说:“你不会碰巧有一本历史书吧,有吗?”

“历史书?没有,我要历史书做什么用。”她用的不是提问的语气,所以格兰特也不打算搭腔。他一言不发,这似乎让她有些担心。

“不过你如果真的需要,”她连忙说,“等到达洛护士来送晚餐时,你可以找她问问。她房间的书架上保存着所有学生时代的教科书,所以那里面很可能也有本历史书。”

亚马孙竟然保存了所有教科书,这多么符合她的风格啊!他想。她还对校园生活念念不忘,正如她每逢水仙花开的季节就思念格洛斯特郡一样。当亚马孙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走进房间,手里还端着给格兰特准备的奶酪布丁和炖煮大黄时,他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宽容望着她。她不再是个身材高大、呼吸起来像个抽气泵的女人,而变成可能会带给他乐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