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国王(第2/3页)

兹维·普罗维佐尔说:

“你的房间很漂亮。”

又补充说:

“干净,整洁。”

露娜·布兰克不好意思地说:

“非常感谢。我很高兴。”

可是她声音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笨拙的紧张。

而后他们喝咖啡,吃饼干,谈论盆景树木和果树,谈到如今的校纪问题——什么都允许,谈到鸟儿迁徙。

兹维眨巴着眼睛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原子弹爆炸后十年,广岛还是没有鸟。”

露娜再次对他说:

“你把整个世界的伤心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了。”

她还说:

“前天,我看见窗外低矮的树枝上有只戴胜鸟。”

就这样,二人开始了傍晚时分的固定见面。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或坐在茂密的九重葛的花荫下聊天,或是在露娜房间里喝咖啡。兹维四点钟下班回到家里,冲澡,对着镜子梳头,换上他那条熨烫好的卡其色长裤和浅蓝色衬衣,去找她。有时他会给她带去应季的籽苗,栽种在她的小花园里。有一次他给她带来一本亚考夫·费赫曼的诗集。她送他一袋罂粟籽饼干,一幅画有两棵柏树和一条长椅的铅笔画。但是八点或者八点半,他们会互道晚安,兹维会回到他那间弥漫着浓厚的单身汉气息的苦行僧的房间。

在食堂,罗尼·辛德林说死亡天使张开了羽翼,遮住了黑寡妇。后来,在俱乐部,鲁夫卡·罗斯亲切地打趣兹维:

“手找到了手套,对吧?”

但是兹维和露娜并没有因为这些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感到不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日渐牢固。他告诉她,他正抽空把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的一部长篇小说翻译成希伯来语。整部作品充满了温柔与苦难。伊瓦什凯维奇相信人的生存状况荒诞而感人。露娜听他说话,微微歪着头,半张着嘴,把热咖啡倒进杯子里,仿佛咖啡在为伊瓦什凯维奇的伤心做出补偿,也是对他的安慰。她感觉这样的关系非常珍贵,这样的相处方式使她的日子过得充实,时至今日,她的日子一直平淡单调。一天夜里,她梦见二人骑在一匹马上,她的身体紧贴他的后背,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他们穿过高山之间的峡谷,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蜿蜒而上。她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兹维,然而她向他详细讲述了其他梦境。兹维则眨巴眨巴眼睛,告诉她他儿时在波兰小镇亚诺夫生活时曾梦见自己成为一个学生。然而,他却投身于新型的犹太拓荒者运动,放弃了读书计划。即使这样,他从来没有停止读书。露娜小心翼翼地捡起桌布上的两块碎屑,说:

“你一定是个非常腼腆的小伙子。你现在还是有点腼腆。”

兹维说:

“你并不是十分了解我。”

露娜说:

“跟我说说。我听着呢。”

兹维说:

“今天晚上收音机里说智利有座火山爆发了。熔浆把四个村子全毁了。许多人没有机会逃生。”

一天晚上,他热情洋溢地描述索马里饥荒,露娜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兹维颤抖了一下,迅速把手抽了回来,动作近乎粗暴。他发狂似的眨着眼睛。自成年,他从未有意碰过一个人,别人一碰他,他就会变得僵硬。他喜欢触摸松动的土壤和柔软的幼苗,但是触摸其他人,无论男女,都会让他整个身体僵硬皱缩,像被灼烧了一样。在食堂就餐时,他总是避免与人握手、拍打后背,或者偶然间互相碰碰胳膊肘。没过多久,他就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露娜。他开始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走向一个他并不想去的灾难之所,他厌恶那个地方。露娜凭着通常的敏感,猜想自己也许冒犯了他。她决定道歉,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道歉。她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也许她没有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两天后,趁他不在家,她偷偷地往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要是让你感到不安了,那么对不起。我们可以谈谈吗?

兹维也写了字条予以回应:最好不谈。那样情形会更糟糕。

吃过晚饭,她依然站在食堂出口旁的楝树下等他,不好意思地说:

“告诉我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试着解……没有意义。”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特地见面,偶尔在小路上或者小陈列室里碰到,他们会相互点点头,犹豫一下,各走各的。

吃午饭时,罗尼·辛德林跟同桌吃饭的人说,死亡天使中断了他短暂的蜜月,从现在开始,他们又陷入了危险之中。实际上,那天下午,兹维向俱乐部会所的单身汉们宣布:土耳其的一座大桥塌了,时值交通高峰。

过了两三个月,我们注意到露娜·布兰克不再来参加古典音乐小组的活动了,甚至有那么几次连教师会议都不参加。她把头发染成了古铜色,开始涂颜色鲜亮的口红。偶尔她也不来吃晚饭。住棚节期间,她到市里住了几天,回来时身穿一件我们觉得有点大胆的连衣裙,一侧高开衩。初秋时节我们见过她几次,她正和一个篮球教练坐在大草坪旁边的长椅上,那男子比她年轻十岁,每星期来基布兹两次。罗尼·辛德林说她也许正在夜里学运球吧。两三个星期后,她把篮球教练给甩了,大家看见她和青年拓荒者战斗团基布兹队里的一个指挥官在一起,小伙子只有二十二岁。这件事没法让人视而不见。教育委员会召开会议,慎重地讨论了这件事的影响。

每天晚上,兹维·普罗维佐尔几乎一动不动,坐在他亲手建造的喷泉旁的长椅上,看孩子们在草坪上玩耍。如果你打那里经过,跟他打招呼,他会回应,并告诉你中国东南部发大水了。

深秋,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经过基布兹书记处的批准,露娜·布兰克动身前往美国探望她的妹妹。妹妹送给她一张机票。有人早晨在公共汽车站看到,她身穿那条大胆的连衣裙,系着一条颜色鲜亮的丝巾,踩着高跟鞋扭来扭去,吃力地拖着只大箱子。“打扮完毕,直奔好莱坞了,”罗尼·辛德林说,“黑寡妇逃离了死亡天使。”书记处决定暂停她的基布兹会员资格,留待查看。

与此同时,露娜·布兰克的房子上了锁,屋子里一片漆黑,尽管基布兹住房紧张,住房委员会的一些人盯着那房子。有五六种室内盆栽植物——喜林芋、天竺葵、仙人掌——放在小门廊上。兹维·普罗维佐尔偶尔顺路会去浇水,照管一下这些植物。

继之冬天来了。观赏树木上浓云低垂。田野和果园到处是厚厚的泥巴,摘水果的和干农活的都去工厂做工了。灰蒙蒙的雨没完没了。夜晚,排水沟里汩汩响个不停,冷风渗进百叶窗的缝隙中。兹维·普罗维佐尔每天夜里坐听所有的新闻报道。在新闻报道的间隙,他躬身坐在桌旁,借着台灯灯光,把伊瓦什凯维奇那部充满痛苦的长篇小说读上几行。露娜送给他的铅笔画——上面画着两棵柏树和一条长椅——挂在他的床头。柏树显得抑郁忧伤,长椅上空空荡荡。十点半,他往身上裹了个东西,走到门廊上,看低垂的云和荒凉的水泥小径,湿漉漉的路面在昏黄的街灯下闪着微光。如果骤雨初歇,他会来个短暂的夜行漫步,看看露娜门廊里的植物怎么样了。落叶已经覆盖了石阶,兹维觉得他可以探到从紧锁的房间里飘出的肥皂或洗发水的淡淡清香。他会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徘徊片刻,枝头的雨滴落到他未戴帽子的头上,接着他会回到房间,摸黑听当天的最后一次新闻广播,两只睁大的眼睛不住地眨动。拂晓,一切仍然笼罩在潮湿凝固的黑暗中,他拦住一个正要去给奶牛挤奶的牛奶工,伤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