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间(第3/3页)

纳胡姆(还戴着帽子)声音平淡地说:

“可是我不知道怎样——”

大卫打断了他的话,把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到他的肩膀上说:

“给我一分钟,把事情理顺。我不反对到大学读书。你知道,我不反对年轻一代去拿学位。相反,迟早有一天所有在牲口棚干活的都会有博士学位,干吗不呢?可是绝对不能以牺牲在田里和在牲口棚的基本工作为代价。”

纳胡姆犹豫了一下。他仍然穿着湿漉漉的破外套,左手贴在胸口,以免书滑落下来。他终于坐了下来,没脱外套,手也没放松那本书。大卫·达甘说:

“你也许不同意我的看法,是吧,纳胡姆?这么多年了,你有一次同意我的看法吗?然而我们永远是朋友。”

纳胡姆突然恨起了大卫那修剪整齐、泛着银丝的浓密八字胡,恨起了他只要一分钟把事情理顺的习惯。他说:

“可是她是你学生。”

“已经不是了,”大卫用一种权威性的口吻说,“几个月后,她就会成为一名女兵。过来,埃德娜。请告诉你爸爸没人绑架你。”

埃德娜走进房间,她身穿一条棕色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蓝色超长款毛衣。乌黑的头发用根浅色丝带系在脑后。她用托盘端来两杯咖啡,一小碟糖和一小罐牛奶。她弯下腰,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站在离两个男人不远的地方,双手抱肩,好像尽管煤油暖气开着,冒出明亮的蓝色火苗,她在这里还是冷。纳胡姆迅速偷看了女儿一眼,随即转移了视线,脸红了,好像瞥见了她半裸的身体。她说:“还有小点心。”而后,她停顿片刻,依旧站在那里,用柔和平静的声音加了一句:“你好,爸爸。”

纳胡姆心底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指责,只有对女儿的强烈思念,就好像她没有站在房间里,离他只有三步之遥,而是去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旅行。他说话怯生生的,句尾带着一点疑问:

“我来带你回家?”

大卫·达甘把手放在埃德娜的后颈上,抚摸她的后背,稍稍把玩她的秀发,以令人舒适的口吻说:

“埃德娜不是一把水壶,你可以把她拿起来,放到什么地方,对吧,埃德娜?”

她什么话也没说,站在煤油暖气旁边,双手抱肩,对大卫·达甘的手指无动于衷,盯着窗上的雨水。

纳胡姆望着她。她的样子恬静而专注,好像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好像她的思绪已经飞走,不再打算在两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之间做出抉择。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做出抉择。

只听得雨水不断地击打着窗棂,泻向明沟。煤油暖气发出舒适温暖的火光。偶尔,可听得煤油在暖气里边的输送管里沸腾。

纳胡姆问自己,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真的认为你能斩杀巨龙释放被诱拐的公主吗?你应该待在家里,等候她归来。她毕竟只是把一个孱弱的爸爸换成一个强大的父亲。然而这个强大的父亲很快会令人感到乏味。她和他在一起如同和我在一起,她给他煮咖啡,周一把他的衣服拿到洗衣房,周五再取回来。她也许会厌倦那一切。如果你不这么急急忙忙冒雨来到这里就好了;如果你明智地待在家里,静静地等候她,她迟早会回来,或者向你解释她的所作所为,或者因为这种爱情已经结束了。爱情是种传染病:控制你,又将你解脱。

大卫说:

“等等,给我一分钟,把事情理顺。纳胡姆,你我尽管在如何管理基布兹问题上持有异议,但友谊把我们连在了一起。现在我们之间又有了一种牢固的联系。就只这些。没有什么不好。我要在全体大会上提出上大学前强制劳动三年的想法。你显然不会支持我,但是在你内心深处,你也知道我是对的。至少在会上不要阻止我获取多数人的支持。喝你的咖啡吧,都凉了。”

埃德娜说:

“别走。等雨停了再走,爸爸。”

接着又说:

“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

纳胡姆选择不做回应。他没动女儿给他端来的咖啡。他后悔来到这里。他真的想要什么,要征服爱情吗?迅疾的灯光一刹那照到他的镜片上。爱在他看来突然成为人生的另一个障碍:当你面对它时,不得不低下头,直等到它过去。再过一分钟,大卫·达甘也许会开始谈论政府,或者下雨的优点。苦难有时会从性情温和之人的心底汲取罕见的无畏,这无畏在纳胡姆·阿塞洛夫嘶哑的声音中加进了刺耳、苦涩的腔调:

“可是怎么可能?”

他腾地从座处起身,猛然从破旧的外套里掏出那本高级阿拉伯语课本,打算把它使劲儿拍在桌子上,弄得杯子里的小勺叮当作响,但最后一刻,他收手了。他把书轻轻放下,小心翼翼地不把书损坏,也不损坏杯子或铺着油布的桌子。他摸索着走向门口,转身看见女儿站在那里神情忧伤地望着自己,双手抱肩,看见他的好朋友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一双有力的手握着杯子,面部表情复杂,混杂着怜悯、宽恕和讽刺。纳胡姆用力前倾着头,大步走向门口,好像打算用头去撞门。出门时他没有砰地摔门,而是轻轻地把门关上,好像怕把门或者门框弄疼。他把帽子拉得几乎垂到眼上,竖起衣领,沿着通往松林的湿漉漉的小径走去。他的眼镜立即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把外衣最上面的扣子扣上,左手紧贴前胸,好像书还揣在里面。与此同时,外面天色昏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