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8

今年父亲生日的那天,我去了埋葬凯尔的老石墙附近。茉儿和我用石块为它堆了个圆锥形的坟墓,又栽上了野姜。以前我们曾看到凯琳偶尔会走上山路,几年前,曾经有一次我们还看到她在石堆那里哭泣,我们只好偷偷溜走了。她那么爱凯尔,可在它死后,她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但现在,我有些迷茫。凯琳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掩饰自己,装作漠不关心,可是,多年以后,我们发现,那种感情还在,依然鲜活,依然猛烈,只不过是掩藏在冷漠的硬壳之下。

石堆上的石头有些散乱,但野姜像藤蔓一样覆盖了它。我看到凯琳就在山脚下,她正朝这边走来,我不禁猜测,她会不会到凯尔的墓前呢。凯琳其实不像她表现得那样冷酷,她很多愁善感,在今天的这个日子,她来这里,最自然不过了。但是,她却往牲口棚那边去了,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也没有回头。

后来,我们就再没有给父亲庆祝生日,但是,我还是喜欢从林子里给他带点什么,比如花蕾或石头这类傻气的东西,希望他知道我记得这个日子。但是,即便是送个小小的礼物都是种奢侈,而且我自己都疑惑,是不是该为他准备礼物,是不是有理由让那一天成为特殊的日子。如果我花钱给他买了礼物,他会为浪费焦虑,而且还总是怀疑,一定要追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好像花十美分买条领带都会败掉农庄一样。

我们就默默地让这个日子悄悄地滑过,而且我想,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忘记这个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但是,今年,至少有一件事让这个日子与往年不同了。

那晚父亲疲惫地回到家,茉儿正在削土豆皮。土豆皮削得有些厚。茉儿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怪念头,以至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冲她笑了笑,不是出于温情,而是出于从茉儿还是头发乱蓬蓬地站立着的小丫头时就养成的习惯。然后他就转向了母亲。父亲把帽子扔在桌子上,用手胡撸了一下晦暗的满是皱纹的脸。“麦克斯不回来了,”他说道,“好像我不付他工钱似的。”他盯着母亲,好像是母亲把麦克斯赶走了,或是做了什么错事没有留住他似的。

但是,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恼怒,也没注意到他话里面责备的意味。她所关注的只是他说的对于他和麦克斯意味着什么。“怎么回事,阿诺德?”她问道,“麦克斯为什么会这样?”她看出他非常伤心,理解那种心痛欲死的感觉。她总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好像完全忘却了自己。

“麦克斯没什么错,”父亲说,“哪里赚钱多就去哪里呗。他去修路了,把我扔下了。春耕的钱我已经付给他了,而且还打算等玉米收获了和他分成。我没钱付给他,只能和他分成。”

“或许你自己可以卖粮食啊,”母亲说道,“今年秋天雇个人帮我们卖吧。”

父亲笑了。是一种轻蔑或是嘲讽的笑声,好像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如果能行,”他说,“别人早就干了。地里早就都是庄稼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啊?”他生气地嚷道。“你应该把种的东西都卖掉!总有人需要。种地应该和修路一样赚钱。马路又不能当饭吃!”他看起来那么苍老——同时又带着孩子气。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一样。太可怕了——他的愤怒。但是,让我们更害怕的却不是他的愤怒,而是他的绝望。

“也许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可以来。”母亲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她在努力顺着父亲的思路说。

“克里斯蒂安自己也一摊子事儿。他家的小河得清淤了。再给他十英亩地,他怎么应付得来啊?”他打断了她的话头。

“那格兰特·科文也许可以。”母亲说。她知道,其实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如果等等看,而不是乱发脾气,最后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

“不。”父亲说。他马上否定了她的建议,就好像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他几个小时以前就想到并发现它毫无用处了似的。他盯着自己的手。阴郁而疲惫,还有呼之欲出的愤怒。然后他猛然转头看着茉儿,看到她还在削土豆,就问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餐。“如果马上就吃饭,我今晚可以去科文家问问。”他嘟囔道。

我很高兴凯琳那个时候不在家。她总是在牲口棚或田里待到晚餐都做好了再回来。有时她晚餐时也不回来,然后自己吃,偷偷地、狼吞虎咽地吃。她可能会用手把盘子里的红薯泥抹出来吃得干干净净,也可能会用小片面包把烤盘抹得干干净净。开始父亲还问她做什么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就不再问了,只是在她回来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我一直都无法习惯他的不耐烦,总是会感到极度焦虑不安,同时还又恨又怜。甚至在那以前,在我们更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坐在那里看着坐在桌边的他,他就坐在那里吃饭,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泛着的疲惫,有时我有想哭的感觉,虽然当他突然冲我们大吼的时候又会恨他:“好好吃饭,丫头们!别把食物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一直一直,我都感觉我们都像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心头——无论去向何方,都要带上我们四个。还没有钱。

凯琳有一次曾说,他让她想起了李尔王,而且觉得女儿们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就是个狂野的老头儿,而且已经半疯。和这样的他如何讲道理呢?”她这样问道。她是带着某种忧郁的快感读那部悲剧的,而且能够背诵很多篇章——大多是贡纳莉那些冷静又理性的话,然后就是埃德加荒野上的呼号一样的声音。我很庆幸,她今天不在家,没有看着他,没有想他的事情,这一次,父亲坐在桌旁,用手指在铺着桌布的桌面上弹出鼓点般的节奏,虽然不饿,却疲惫而焦躁。晚餐做好的时候,他已经去科文家了。

我从未见过格兰特,但茉儿见过,还是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到附近找他的马。她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天他骑的马好像很累,他就在牲口棚前把马放走,然后自己步行离开了。她给马喂了点儿水,后来他又回来了,用剩下的水洗了洗马的头和身体。他的手像铁铲那么大,茉儿回忆说,其他就不记得了。凯琳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什么都记得,从他的衣着,到他的言谈都会记得,甚至他没说出来的想法她也会猜到。格兰特大概三十一岁,母亲说,离开家乡已经五年了,毕业后在养殖场和矿山都干过,现在回到了他父亲的家。伯纳德·科文曾做过牧师,后来买下了这片地,回来务农,那时他还攒了点钱。他们只是拥有一片草场,不适合种其他的作物,只能种一些喂牲口的毛蕊花属植物,他们家养着牛和猪。他们从不挤奶,也不做那些让父亲累弯了腰的事情——那些活计一个人的确是做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