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9

格兰特到来之前的那些日子,我曾怀有各种想象。不过,茉儿好像不大感兴趣,只是希望他饭量不要太大。凯琳一言不发,好像都不知道他要来。说这件事情时她并不在场,然后,好像我们又都刻意瞒着她似的。那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我看着凯琳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想,如果我能够像她那样,知道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没有疾病,没有恐惧,没有意外,无关年龄,无关一切——那我也就不会对发生的一切如此关切,也就不会如此担忧了。凯琳很美,美得幽暗又奇异,棕色紧致的皮肤上透着冷艳,她有一双野马般桀骜不驯的眼睛。有时她会在镜子前站立良久,双手掀开浓密的秀发,那闪着红色光泽的秀发,那美到不真实的秀发。她会像鹤一样伸长脖颈,看着光影如何让她的面颊看上去更光滑甜美,看着她,我有时会替她感到悲哀——她的妩媚只有家人,只有几个害羞的笨小子或已婚农夫看得到,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啊。

我感到自己渺小又卑鄙,为自己嫉妒她,为盼望美貌却无法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虽然内心不愿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我过去常常困惑,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杀人或者做了残忍、卑鄙的事情后还能够无视内心的罪恶坦然地生活,现在我明白,找借口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们对待自己是多么仁慈而宽容!我们对待自己有多么大的耐心!

我走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容颜。上帝造我的时候一定是睡着了,才让我的脸型如此地平庸。皮肤苍白毫无生机,嘴唇薄像一道裂口。我不漂亮——啊,上帝,真的不漂亮。但是,我见过比我还相貌平庸的人,而且不惹人讨厌——事实上,有些人我还很喜欢。我试着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我却记得,他们面色红润健康。我们——我——和其他事物相比,就像是世上的一种疾病。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子,甚至我们的思想,就像是一种大地不得不容忍的疾病。这是一种奇怪而病态的沮丧,但是那个春天,却不时地袭来,这感觉如此的清晰,让人难以招架。

当然,我的生活中不仅仅有这些伴着格兰特的到来产生的多愁善感,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让人开心——榆树叶子满眼的新绿、梧桐叶子的朦胧的烟绿都会让我忽视凯琳夜里归来时的动静。杨花挂满了枝条,像随风摆动的红色的松鼠尾巴。下边枝条上的杨花刚刚含苞之时,树梢上的已然飘落,它们蜡黄色鸟喙一样的籽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真希望我们的生活到处是这样的美景(用茉儿的话说,惠而不费),但它们仅仅是一小部分,无法让每一个人满足。很多人看不见这些新生的事物——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盲,美就在那里,人们却没有发现。但是对于茉儿和我来说,我们的心灵还不够广阔,无法把如此整齐而完满的一切尽收眼底,无法把这些美丽完好地保存,我们一到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这种感受,而且我们当时就在想,它们会不会继续生长,到年底时会不会突然绽放?我们将怎样留存所有的日日夜夜,所有的季节变换?我们将如何记录山冈上如白色霓裳的浮云那每时每刻,甚或每分每秒的改变呢?

在刚来的那几年里,能在小山上读书、野餐,甚至是静静地流连,对我和茉儿来说就足够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有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归属感,就像是北面草场上那两棵秋天会变得火红的小橡树,我们的根就深深地扎在白色的矿石下面。我们把那两棵树命名为双子星,它们的枝桠相互紧紧缠绕,就像是有两个树干的一棵树。

不能说生活是在某一个时刻发生了改变,也不能说某一个瞬间彻底造就或改变了我们。一切都是透过时间慢慢堆积的结果,就像珊瑚礁。室内的炉火和室外的深井构成了傍晚的气息……狂风敲打和撕扯窗扉的声音……玉米和谷粒的嫩芯……恐惧——对灯下黑影的恐惧……对抵押贷款的恐惧……凉凉的牛奶和酸酸的红菜头……碧绿的豆子和我们嘴巴上沾着的面包屑……还有让我们恐惧的东西……凯琳在牛栏里自顾自大声歌唱的声音……妈妈就在附近带来的安全的感觉……她内心坚定的信念传递出阵阵的暖意……这一切的一切和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明白,明天在向我们招手,一切皆有天意,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本身都是完满的……成荫的绿树,甚至对于叶子本身,都在为我们做着加法……绵延的白雪,溪水封冻后翠鸟的鸣叫,都在为我们做着加法。我们就是绿色的豌豆,坚硬而鼓胀,就像茉儿早上埋进土里,晚上就会膨胀变大的那些豆子,不用我们费一丝一毫的心,就像是出人意表的奇迹,那么突然,又太过美好。当凝望枝桠向天空伸展的梧桐,或头顶上漂浮的流云时,我们感到自己就是这些美景的一部分。带着这样奇异的想法,我们会花几个小时徜徉,好像在探索迷宫。这一切在那些日子就像是可以让我们的头脑保持敏捷的迷,让人保持饥饿感,从不餍足。但是人却往往因为前路的迷雾,忘记欣赏奔跑途中的美景。

但是对于凯琳来说,这一切远远不能让她满意,其实不仅仅是那几年是这个样子。她过去常常处于焦躁的状态,我们读书时,她会策马狂奔直至深夜。“凯琳去哪儿了?”父亲读书时会时不时地问一句,向窗外的月光张望。“你为什么不让她待在家里,薇拉?”他责备母亲。“你知道她都在外面干了什么吗?女孩子晚上是不该这么待在外面的!”他傍晚之前就很累了,希望早点睡觉,有时想八点前就上床,但是却一直坚持,直到听见远处的路上传来凯琳回家的声音,有时甚至是九点或是十点。我们会听到家里用来犁地的马儿轻声的嘶鸣穿过篱桩,几百米外马蹄嘚嘚地踏在石板路上,然后会听到父亲疲惫的、马嘶般的叹息。“她回来了,”母亲会说,“安全了。你去睡吧,阿诺德。”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父亲合上读了半个小时却一句都没有读进去的书,上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她碰面,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记得,第一次凯琳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时,他曾对她大发脾气,让她解释,而她既不回答也不进屋的举动让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情景。那次她在牲口棚的草垛上睡了一个晚上,也许比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我们更舒服。

我还记得那晚之后的早上。四月份,天还有些冷,羊圈的屋顶上还带着些微霜。我们看到凯琳从牲口棚里出来,头发上还粘着草屑,站在破雾而出的太阳下打着哈气伸懒腰,然后沿着石板路走进了厨房,父亲已经干活去了。我们四目相望,浑身发抖,也许是晨雾打湿了衣服的缘故吧。我们也走进了厨房,到火边烤着湿衣服,凯琳坐在桌旁,头上还粘着草屑,一言不发。因为是穿过草丛走过来的,她的腿湿漉漉的,满是鸡皮疙瘩。她望着我们,看我们有什么要说的,但我们只是继续烤着衣服,对炉子上飘来的咸肉和麦片的香气更感兴趣。母亲给她端来些咸肉,一大块面包,还有上面浮着奶油的牛奶,让她挪到炉子边上烤烤衣服。我们可以看出来,她希望父亲在外面待得久一些。凯琳像只饿狼,在吐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果酱,还直接从罐子里用勺子舀果酱大口地吃着。茉儿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边,吃我们那一小份牛奶麦片。我隐隐地感到,所有的暖阳、所有的采摘、所有炉前挥汗如雨的烹饪统统都随着凯琳的吞咽在几分钟内消失,一切都被她据为己有,化作了她仇恨、咆哮和嚎啕的能量。我不知道母亲的信念能否解决凯琳的问题,因为似乎一切都比之前更加扭曲了。我没有时间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也许,这样也好,因为没有答案,至少我没有找到答案——因为就在那个时刻,父亲进门了,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