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们(第3/7页)

天气晴朗之时,我们跋涉穿过白森林。曾经,有一位有权势的太太日益思念小姐时代的桦树,于是以钢铁为树干、塑胶为叶片,兴建了这座白森林。但是到了我们拖着脚步、走过树下之时,森林和夫人已遭岁月摧残,我们头顶上的塑胶叶片松弛无力,布满黑斑,就像夫人的脸孔。我们继续前进。脚下的黄泥有如芥末酱,我们噗噗趴趴,沉重踏过。我们走到森林的另一端,望向一片冒着硫黄味、延伸到远方的工业废料。我们大喊大叫。我们高声宣示。此时此地,我们不必压着嗓门说话。七月的短短几星期之间,艳红的野花铺天盖地,覆满氧化的工业废料,大地洋溢着某种一触即发、浩劫将至的美感。

但是地底唯一的色彩是银白的金属光泽。我们的爸爸们十二小时轮班,深入产量称霸全球的镍矿矿坑,轰炸矿石。矿坑直下我们踩踏的地面,深达一千米半,坑底的空气是如此凝重炽热,即使是一月,矿工们依然脱得只剩下内衣裤。过了几个钟头、回到家中之时,他们跌跌撞撞走向洗澡间,卸下外套、毛衣、衬衫、长裤、以及风干黏附在他们胸膛、脊背、大腿上的镍矿尘灰,在踏入洗澡间的短短几秒钟之前,我们的爸爸们是坚不可摧、闪闪发光的金属人。

矿区开采金、铜、钯、铂等其他金属,但是镍矿是我们的命脉。“十二使徒”冶炼厂以两千度的高温焚烧矿石,萃取纯镍,空中飘落的雪花染上不同的色彩,端视前一天焚炉锻炼哪种金属:纯铁是红色,纯钴是蓝色,纯镍是有如鸡蛋的鹅黄色。我们以皮肤裸露之处的疹子判定景气,疹子扩散的范围愈大,近来的景气愈佳。就连那些从来没有点过一支香烟的人,也咳得像个老烟枪。但是采矿集团妥善照顾大家:我们到温泉区度假,国际劳动节之时,市区各处都有庆典活动,而且放眼六个时区,我们的薪资收入高居各个都会区之冠。当我们的爸爸们身体不适,采矿集团提供病床。当他们撒手西归,采矿集团提供棺木。

自始至终,我们再怎样降低期望,葛莉娜总有办法让我们失望。芭蕾舞老师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课堂名单上,原本相当兴奋,后来却日渐气馁。尽管继承了她外婆的美貌,葛莉娜的舞技却如同受到惊吓的鸵鸟般笨拙。她连做个基本的伸展操都跌得四脚朝天。公演之时,她被降格到舞团之中最不重要的角色,真是谢天谢地。但是我们实在不该如此苛刻:如果她是其他任何人的孙女,我们绝对不会批评她跳起舞来像是饱受内耳炎困扰的病患。更何况我们无须承受任何压力——没有人对我们抱持期许,没有人预料我们在任何一方面表现出众——因此,我们无法了解那种你在某个领域似乎注定成功、结果却一败涂地的感受。所以啰,别再提醒我们。我们真的想要宽容亲善。

既然最近心中冒出这股善意,我们不妨谈谈葛莉娜具有哪些专长,比方说,她非常擅长让自己变成众人注意的焦点。我们中学一年级时,她穿了一件橄榄绿的迷你裙参加舞会,她用几条她妈妈最丑陋的头巾,缝制了这件迷你裙,我们从来不曾见见识这种场面:原本端庄的布料,这会儿紧紧裹住她的臀部,造就出一桩令人议论的丑闻。裙子只盖住大腿的一半,比一条毛巾大不了多少,她大腿其他各处起了鸡皮疙瘩。男孩们目不转睛地瞪视,人人张口结舌,暗自感谢老天爷,然后把头转开,好像光是注意到葛莉娜的存在就是不法的淫秽之举。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北极圈从来没有迷你裙这种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悄悄耳语,一致同意葛莉娜变成了应召女郎,但回家之后,我们也动手缝制我们自己的迷你裙。

迷你裙引起了科里亚的注意。如果办得到,我们会彻底把他从我们的故事之中删除,就像审查员们拿着喷笔,从一张张葛莉娜的外婆曾经露面的照片中,涂去她的影像。科里亚这小子啊,身高不到两米,骨子里囤积的傲慢,却高达一百米,这种年轻小伙子让你觉得:你若没办法打动他,你就不够格。他始终歪着身子,好像快要滑到地上,头上戴着一顶歪七扭八的帽子,整个人像个斜体字母。若是在其他国家长大好好培养,他说不定会成为投资银行家,但在这里,是他日后却成了杀人犯,而且是那种谋杀自己人的下等杀人犯。

葛莉娜不可能预见这些事情。我们全都料想不到。两人第一次约会时,他邀请葛莉娜沿着水银湖漫步。没错,那个水银湖、那个囤积了冶炼厂毒性废水的人工湖泊。第一次约会耶。我们可不是开玩笑。但这事想了就令人伤心。算了,干脆忘了科里亚,即使我们怎样都忘不了。

尽管她那件头巾缝制的迷你裙在学校掀起丑闻,葛莉娜照常在采矿集团五十周年纪念大会表演芭蕾舞。克里姆林宫的官员们搭乘螺旋桨小飞机而来,恭贺我们。我们最无能的官僚们获颁勋章和奖状。官员们告诉大家,我们居住在地球的顶端,所以世界其他区域的人民可以仰头瞻仰我们。我们的爸爸们看到官员们的录像致谢,莫不大感欣喜。诸位不但开采苏联所需的燃料,他称颂,更是苏联的动力。庆祝活动最后一夜的压轴好戏是市中心的户外芭蕾舞公演。舞者们远自波修瓦大剧院和基洛夫搭机前来公演。葛莉娜居然获选为伴舞舞团的一员,跌破众人的眼镜。“十二使徒”两星期之前就熄火,七月的阳光射穿天空残余的云朵,有如一盏聚光灯,将葛莉娜呈现在我们眼前。

一道墙在另一个大陆崩落,我们的共和国联邦很快随之瓦解。“新俄罗斯人”暨未来的寡头大亨欧列格·沃洛诺夫来了。七十年来头一遭,我们的城市对外开放。我们其中几人收拾行囊,启程离去。一个在“鄂木斯克—诺沃西比尔斯克”铁路支线担任收票员,后来嫁了一个工程师,生了三个男孩。一个拿到奖学金,在伏尔加格勒攻读物理。一个前往美国,嫁了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钢琴调音师。但我们大多留了下来。世界局势随时可能变化。现在可不是远离家园的时候。

我们这个岁数的男孩大多没有能力花钱打通关卡,靠着贿赂进大学读书,科里亚也不例外,结果国家的紧张情势刚刚开始升高,他就被征召入伍,不得不服役。离开之前,他在杂货店蔬果区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由此可见这人对“浪漫”的看法,我们无须多言。对了,葛莉娜怀孕了。军方允许两种人士延期入伍:一是父兼母职、独力扶养一个小孩的父亲,一是家里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小孩的父亲。因此,葛莉娜和科里亚有几个选择:他们可以马上结婚,然后离婚,好让科里亚“独力扶养”他们的小孩,或者,他们可以踏入礼堂,祈求老天爷让他们生下双胞胎。我们力劝葛莉娜两者都不可行。她才十八岁。她还有大半辈子可做出鲁莽轻率、无法挽回的错误。理智一点。去一趟诊所,她就可以处置腹中的孩儿和不成材的男友。但是尽管我们提出一个个合情合理的规劝,她依然深爱科里亚。那些我们从小看到大的电视剧,剧中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时运不济的恋人始终克服一切障碍,唉,这些显然都是不切实际的神话,就像是电视播报的新闻;但是当你自己是主角,所谓的“显然”便失去了意义。结果我们全都嫁了一个“跟这种人结婚真可怜”的男人。科里亚入伍之后,葛莉娜似乎日渐枯竭,好像缩了水,看起来就是少了什么。难道我们误判他们对这段感情的投入?葛莉娜始终像嵌镶玻璃花窗一样鲜明娇美,但是我们料想不到科里亚竟是让她盈满光彩的阳光。